王珪多饮了几杯,有些醺然,已经向皇帝告辞,同夫人一道离去,魏徵则出殿去更衣,夫人裴氏则正同齐国公夫人说话,她们都是河东裴氏女,算是表亲。
钟意也有些醉意,神思倒还清醒,目光落在殿中舞姬身上,欣赏长袖飘摇间曼妙绝伦的舞姿,一曲终了,也觉有些闷,便扶着玉秋的手,往殿外寻个僻静地方透气。
李政见她离去,也不介意左右目光,自席位起身,跟了过去,及至殿外,又示意玉秋退下,轻轻道:“居士。”
钟意心情尚佳,神色倒也和煦,见他示意玉秋暂退,也不动气,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李政见她面染醺然,微有绯色,心中一软,答非所问道:“真是可惜。”
钟意微怔,道:“可惜什么?”
“当日居士一席清谈,令父皇决意册你为侍中时,我竟不在侧,”李政衷心道:“今日见居士高谈阔论,方知你辩驳之时,如何光彩耀人,痴绝众生。”
“你个油嘴,”钟意摇头失笑,道:“怕不是又要讨打。”
李政见她醉了,倒有些借机试探的意思,期期艾艾道:“我听人说,昨日你同沈复生了口角?”
钟意侧目看他,目光少有的柔婉,正待说话,却想起另一处了,奇怪道:“方才便没有见到沈复了。”
“谁有闲心管他。”李政大着胆子扯她衣袖一下,又怕在这儿挨打丢脸,扯完就赶忙松开,不平道:“居士,我跟你吵过,他也跟你吵过,你怎么只打我,不打他?”
“他跟你不一样,脸皮没那么厚,”钟意眼睫眨一下,徐徐道:“李政,你是我见过脸皮最厚的人。除了你,我还真没打过别人……”
李政心头忽然甜了一下,甜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没出息。
他顿了顿,方才鼓起勇气,低声道:“居士,你,你……”
他说话时,钟意便凝神听,等了半晌,仍旧没听他说出口,便道:“你怎么畏首畏尾的?”
李政惯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有了心仪的女郎,竟也生了几分畏惧。
他颓然笑了,叹道:“温柔乡皆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
钟意醉意愈深,掩口打个哈欠,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夜色深深,灯火映照在他的心上人面上,而她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几经踌躇,终于还是弯下腰,将少年人辗转反侧的情思说与她听:“阿意,你对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中意?”
他叫她阿意,声音温柔而缱绻,像是从前一样。
钟意有些醉了,连冰封的心也化开了一线,她顿了顿,道:“有的。”
李政听得怔住,又惊又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握住她手,连声道:“阿意,阿意!”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语无伦次道:“你怎么不肯讲?看我那样辗转反侧,心还这么硬,你,你真是……”
钟意拨开他手,道:“我才不要喜欢你。”
李政心生诧异,又对她这般嘴硬有些无奈,还有些对这般小女儿情态的爱怜,正待伸手抱她入怀,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钟意一句话也不讲,静静看着他,眼泪自皎洁面颊蜿蜒而下。
李政的心忽然痛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她合上眼,泪珠滚滚落下:“你那么坏,又那么会骗人。”
第34章 君心
李政见她哭了,心头作痛,顾不得取帕子,便抬袖为她拭泪,连声道:“我对别人坏,可对你一点都不坏,真的,你总是打我,我一次都没还手……”
“还有,”他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肩背,安抚道:“我从没有骗过你……之前说叫你送我出门,就不纠缠了那次可不算。”
钟意只是落泪,却不说话。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手忙脚乱,慌忙哄她:“你一哭,我便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钟意将他推开,手背抬起拭泪,李政见她如此,委实不敢强求,顺势松开,便在她身侧守着。
她眼里含泪,笑道:“李政,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政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说,最终道:“但我可以听,阿意,只要你肯说。”
“可我不想说,”钟意道:“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血淋淋的露着,任人评头论足,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会痛。
李政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却听得出她心灰意冷,想上前拥住她,却被她冷淡神情所阻隔。
“阿意,”他目光专注,有些伤感的看着她,又一次唤道:“好阿意,你说话,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是别不理我。”
“我大概是醉的糊涂了,说了好些不该说的,”钟意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她合上眼,道:“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李政哪里肯走,扶住她肩,叫她正视自己,钟意伸手推他,不愿再说。
玉秋便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察觉这边动静,上前一看,变了脸色,目光警惕的在李政身上看:“居士怎么哭了?”
李政不知如何解释才好:“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
玉秋神情怀疑,然而身份相差,却没再说什么,向他一礼,道:“居士醉了,奴婢扶她回去。”
“不行!”
李政刚刚才从钟意口中得了几分希望,哪里肯叫她走?
“我有话要同她讲,你暂且退下。”他道:“我会照顾好居士的”
玉秋侧目去看钟意,却见她醉意渐起,因为方才哭过的关系,眼睛微肿,委实不像是能同人谈话的样子,一定心,站在她身前,抬了声音:“玉夏,你来!居士醉了,我一人扶不住!”
李政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没什么别的意思,”玉秋屈膝施礼,不卑不亢道:“只是夜色深了,居士精神不济,不便相谈,殿下的话若是要紧,前殿还有太上皇与陛下,若是没那么要紧,便等便宜之时再讲吧。”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婢,”李政听她说的滴水不漏,冷笑道:“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殿下谬赞。”玉夏已经到了近前,见气氛微妙,不曾开口,玉秋递了一个眼神过去,二人一道扶着钟意,往内殿去。
李政立在原地,目送那主仆三人离去,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沉而黑的剪影,同他面上神情一般,坚毅中显露几分沉思之色。
……
走出一段距离,玉夏才开口问:“方才怎么了?”
“也没什么,”玉秋低声道:“秦王殿下不知说了什么,居士竟哭了,我不放心,便叫你过来,先送居士往益阳长公主身边去。”
玉夏赞同道:“谨慎些没坏处。”
“居士,”玉秋问:“您还好吗?”
“好,”钟意怔怔道:“只是醉了一场,回去睡一觉,等太阳升起来就好了。”
时至半夜,大殿中诸番使臣已然退下,太上皇与皇太后上了年纪,早就离去,剩下的便是朝堂臣工与各家夫人。
殿上歌舞未停,笙箫不绝,皇帝兴致高昂,正同几位重臣行酒令,皇后与几个高位宫嫔作陪,笑吟吟的说着话,益阳长公主也在。
钟意有些头晕,酒意上涌,颇觉醺然,叫玉秋用干净帕子蘸些冷水,自己拿了擦脸。
李政不知何时进了内殿,便在她近处落座,目光幽深,静静落在她面上,却不言语。
钟意视而不见。
玉夏去要了些醒酒汤,双手呈给钟意,她执起汤匙,往嘴里送了一口,便见有内侍匆匆入殿,颤声向皇帝道:“陛下,出事了!”
钟意心头一跳,生了几分不祥预感。
皇帝正催着输掉上一轮的齐国公罚酒,神情含笑,闻言也不变色,道:“朕在这儿,你慌什么?有事慢慢讲便是。”
那内侍咽口唾沫,低声道:“沈侍郎对宫婢无礼,被人撞破,内侍省已经将人扣下了。”
这话落地,殿中臣工与夫人们皆变了神态,安国公与李氏更是惊得起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宫中女婢皆是天子所有,太子与诸皇子尚且不得随意沾染,更遑论是臣下?
钟意也有些忧心,目光一转,下意识去看皇帝神情。
皇帝面上笑意未变,温和道:“被谁撞破的?”
内侍诧异于皇帝的平静,回道:“定襄县主。”
韦贵妃便坐在皇后身侧,听那内侍说完,掩在宽袖下的手猛然动了一下,心中着实不安。
皇帝神情不辨喜怒,轻轻颔首,道:“带他们过来吧。”
不多时,便有人引着那三人来,定襄县主簪珥光彩,袿裳鲜明,殿内宫灯映衬之下,光彩照人,沈复微有醉意,面色倒还平静,最后边是个美貌宫婢,衣裙有些破乱,香肩半裸,面有泪痕,颇有楚楚动人之态。
皇帝面色沉着,不露端倪,皇后亦是如此,韦贵妃见女儿当先,微露忧色,燕德妃心中则有些不宁,不露痕迹的扫帝后二人一眼,默不作声的垂下头。
“朕听说,是你撞破此事?”皇帝如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