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钟意听见阿爹的声音了,这叫她心里涌出几分迫切来,她想看看阿爹,看看平安归家的阿爹。
她睁开了眼睛。
越国公高大挺拔,面容英气,出门在外这些日子,脸也被晒黑了,只是目光中的关切疼惜,却半分都不见少。
钟意见到他,心里既欢喜又酸涩,还掺了点不得不欺骗他的愧疚,几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她小声哭了:“阿爹,你回来了,真好……”
“阿意不哭,”越国公心疼的握住她的手,察觉女儿手腕消减的连镯子都套不住,心中难过,语气却很坚毅:“阿爹会广求天下名医,一定能治好你的!”
“没关系的,”钟意笑着说:“阿爹能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几日水米不进,她面上早已失了颜色,倏然一笑,却像是一朵冰雪堆砌成的花儿,假使太阳大点,随时能消失在人间似的。
钟老夫人在她话里察觉到了什么,拨开儿子,坐到床头,沉声道:“阿意,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是吗?”
越国公夫妇的目光霎时间凝滞,钟意嘴唇动了动,又别过脸去,小声说:“太医都看不出,我怎么会知道呢。”
钟老夫人声音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威仪:“不许撒谎!”
对于一个卧病在床的小姑娘,这语气太过严厉了,然而说这话的却是历经四朝、执掌越国公府多年的老夫人,任谁也不敢说些有的没的。
钟意哭了,抽泣声弱不可闻:“我不是有意撒谎的,可是……”
“祖母知道你是好孩子,”钟老夫人语气转柔:“瞒着我们不说,必然是出于好意,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什么都不说,我们这些人见你一日日的虚弱下去,心里有多难过?”
“菩萨说,凡人不能泄露天机,她助阿爹脱险,却也要有人承担因果,”钟意似乎是被说动了,沉默片刻,低声哭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去,此后便要常伴青灯古佛,否则……”
原来那场天机,是用小孙女后半生换来的。
钟老夫人眼泪落了下来,又心疼,又不忍:“你这孩子!”
越国公这样刚强的人,都觉得眼眶发酸:“阿意,你叫阿爹怎么忍心?”
崔氏听她说完,更是心痛,然而女儿不说,丈夫只怕已经遭遇不测,她没法说别的,只能哽咽着问:“你怎么不同我讲?”
“要是说了,阿爹会内疚的,”钟意低着头,缓缓道:“我同安国公府还有婚约,若是出家,岂不叫世人非议他们么。”
“安国公府不会介意的,”越国公眼眶通红:“阿爹去同你沈伯父讲,他不会因此同府上交恶。”
看着塌上病弱不堪的幼女,他也哽咽了:“益阳长公主在青檀观出家,想来不会折我脸面,先叫人去问一声,明日便送你过去……”
长安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略有些风吹草动,便会传的满城风雨。
先前皇帝派人往泾阳去疏散平民,又令县衙准备一干赈灾制物,虽有未雨绸缪之名,朝野间却还是有些非议,唯恐兴师动众,最终却是多此一举,然而等山崩消息传来,这些非议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转为称颂天子圣德,未卜先知。
皇帝并不居功,将实情表露出来,又降旨厚赏钟氏女郎。
时下佛道盛行,此中内幕为人所知,世人奇之,然而不等天家降下赏赐,钟家的小娘子便卧病不起,不出两日,就出家做了女冠。
这事委实奇怪,长安众议如沸,竟连秦王归京这样大的消息都盖住了。
……
两日前。
钟意水米不进几日,脸色惨淡,见安国公夫人到了,强撑着起身:“伯母,我实在是……”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些说?”李氏见她如此,心中又怜又痛:“倘若真出了事,岂不叫我悔恨终生!”
安国公与妻子同至,不好进内苑,便在外间同钟老夫人和越国公说话:“天命如此,人弗能改,是幼亭没有福气,配不得神女。”
他自怀中取了当年所留的结亲文书,退还给钟老夫人,言辞恳切:“两家原是通家之好,我与英华更是亲如兄弟,切莫因此事而生了龃龉,此后往来相交,一如从前。”
钟老夫人称谢,越国公则向安国公一礼,后者连忙避开,口称不敢。
这桩婚事长安皆知,贸然取消,少不得引人猜测,伤及两家情分,钟老夫人再次入宫,向皇帝阐明缘由,说了其中内情。
“如此孝女,堪为世间表率,”正逢尚书仆射杜克明在侧,听钟老夫人说完,面露赞许,深为感慨:“英华有女若此,令人称羡。”
“卧冰求鲤,黄香温席,这都是书里才有的故事,真到了眼前,有几个能做到?”皇帝亦是深为嘉许,动容道:“阿意正当韶华,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真是世间第一等孝女。”
钟老夫人心有哀凄,勉强一笑,不曾言语。
“这般孝行,又救青明山下万千黎庶性命,合该嘉赏,”皇帝有意加恩,略加思忖,道:“便叫她在青檀观出家,与益阳作伴吧,传朕旨意,另赐绯红袍,银鱼袋,礼同正四品正议大夫,号怀安居士。”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无虐,结局he,想写一个不一样的女主,一生光辉灿烂,不输须眉。
第3章 疑心
皇帝降旨布告天下,咸使知闻,不多时,便在长安传扬开。
钟家女郎正当韶华,却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市井之间自是赞誉连连,士族亦有所感慕,赋文褒美,更有人以此上书,言及盛世有贤女,正是教化大行之兆,合该入本朝传记。
朝野之上说的还不算离谱,市井之间却传的没边了,还有人说,钟家女郎原是天上仙娥,下凡历劫,凡人不足与配,所以才有了这一桩事。
钟意居于府内,这等议论是听不到的,越国公府的郎君们倒是能听见这许多褒美,只是思及幼妹即将离府,往青檀观中清修,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崔氏只这一个女儿,自她出生后,便心心念念开始准备,唯恐哪里委屈到她,知道她下半生要常伴青灯,孑然一身,心里着实难过。
院落里有十几颗樟树,是女儿出生那年种的,原是准备砍掉,做出嫁箱奁的,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她自去年起,就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单子,铺面庄园珍玩古籍,林林总总不知写了多少,也都做了无用功。
在女儿面前,崔氏不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惹她伤怀,私下里却哭了几场,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个自在,”钟意脸色依旧惨淡,较之前几日,却好了些,她劝慰母亲:“做了他家妇,再不能跟在家一样惫懒,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竟没半刻是为自己活的,好没意思。”
崔氏实在是伤心:“你说的倒是轻巧,现下自在,以后怎么办?等你老了,孤零零一个人,谁照顾你呢?”
说到最后,她不禁垂泪:“阿娘想想,就觉得难过。”
“谁说女人天生就该相夫教子?”钟意握住母亲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有钱有闲,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曾经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世间一等人物,羡煞旁人,可到最后,都是惨淡收场。
于他们而言,她是附庸,是装点,是一件美丽的、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致瓷器,他们或许都曾经爱过她,但他们和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钟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萨入梦的契机摆脱婚约,也绝了以后的嫁娶希望,这就很好。
……
事关自家女郎性命,越国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后,便令人置办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准备送钟意往青檀观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钟意翻看母亲递过来的随行单子,失笑道:“观内清简,太过奢华,会叫人笑话的。”
“你哪里过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带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简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带个两个吃惯了的厨子过去?”
越国公愧对女儿,也是心疼:“你只带玉夏和玉秋过去,照看的过来吗?还是再带几个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青檀观跟家里不一样,”钟意劝道:“不如这样,我先去小住几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再差人回来取,左右就在长安,相距不远,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时候,好不好?”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越国公夫妇只能点头:“那便先如此吧。”
他们刚说完,钟意的两个兄长便偕同妻子过来了。
长兄钟元裕面有忧色:“阿意好些了吗?”
二哥哥钟元嘉则皱着眉:“我看外边人在收拾箱奁,你只带那点东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担心,”钟意先回答了长兄的问题,然后才答二哥哥:“带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话,我刚才劝完阿爹阿娘,你倒来招我。”
她气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带笑,几人也不忍再劝,彼此说笑几句之后,道了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