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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 [强推] (沉筱之)


  近破晓时分,应天城仿佛浸在一片暗色的水雾里。
  方才朱悯达问话,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竟没顾及上肩伤,直至此时,肩头的镇痛才忽然传来,柳朝明闷哼一声,因失血太多,险些没能站稳。
  苏晋要去扶他,却被他退让一步,避开了。
  柳朝明扶住肩头,目色沉沉望着街巷深处,问道:“名字。”
  苏晋沉默一下:“姓谢。”
  果然。
  难怪老御史看了苏晋的《清帛钞》后,指着其中一句“天下之乱,由于吏治不修;吏治不修,由于人才不出”(注)说:“此句有故人遗风。”
  难怪当年老御史只见了苏晋一面,便拼了命,舍了双腿也要保住她。
  原来她并非只具故人遗风,她根本就是故人之后。
  柳朝明这才偏过头看她,又问:“叫什么?”
  苏晋眸中闪过一丝惘然,低声道:“我没有名,只有‘阿雨’一个小字,阿翁从前说,等我及笄了,会为我起一个好名字,可惜,”她一顿,“没有等到。”
  柳朝明心中一沉。
  都察院的小吏牵了马车来,站在长巷尽头等他。
  柳朝明默了一默,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管苏晋,朝马车走去。
  他有些惘惘然,这一生他从未亏欠过任何人,除了五年前老御史的托付。
  可这个托付的真相,竟如此荒谬。
  他承诺过要守一生的人,原本以为只是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为她谋求一方立足之地。
  却未曾想是个女子。
  她是个女子,他要怎么来守?
  柳朝明心中仿佛涨了潮的孤岛,每走一步,便有一个念头起,一个念头落。
  他十九岁进都察院,只愿承老御史之志,肃清吏治,守心如一。
  印象中,唯一走得近的女子,是老御史的孙女,故皇后去世前,老御史做主,为他与其孙女订了婚期。
  那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他只跟她说过两回话,连究竟长甚么样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还未迎她过门,她就患急症过世了。
  柳朝明帮老御史料理完后事,站在白幡满目的府邸,忽然想,这样也好,他本就是寡淡之人,此一生,做好御史这一件事便好,旁的甚么顾及太多,反会怠慢了去。
  他一直觉得这样就好,直到老御史去世。
  他临终时说,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
  他还说,你一定要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心头蓦地一震,他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只见苏晋一个人站在桥头,望着满是残血断肢的桥头,不知在想甚么。
  他从前一直觉得她这副样子实在是自淡漠里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苦中作乐自顾冷暖。
  他觉得她孤伶伶的。
  柳朝明蓦地回头走去,一把拽紧苏晋的手腕,不等她反应,折身往回:“跟我走。”


第32章 三二章
  这日芒种休沐, 没有廷议, 不必赶时辰。
  近皇城已是天明时分,朱悯达遣去羽林卫,命朱南羡与沈奚跟着,一起往东宫走去。
  不远处,奉天殿的宫婢正在灭灯,爬上长梯拿竹竿微微一勾, 挂在檐下得灯笼就被摘了下来,远望去, 好像一盏一盏星辰跌落。
  朱悯达侧目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朱南羡,问:“那些锦衣卫, 是柳朝明带来的?”
  朱南羡没有作答。
  朱悯达冷哼一声道:“朱沢微想杀你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筹谋许久布此一局, 请来的暗卫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南城兵马司不过一群草莽, 如何与他们抗衡?再者,昭合桥头的断首残肢刀口利落,除了锦衣卫,还能是旁人干的?”
  他说到这里, 脚步一顿, 负手面向宫楼深处,缓缓问道:“那个苏晋, 是个女子?”
  朱南羡也蓦地停住脚步, 他双手倏然握紧, 却强忍着心中突生的愕然,没露出一丝情绪。
  朱悯达颇意外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有长进。”
  早在沈奚凭空带出一名婢女时,他就猜到苏晋是女子了。在联想到她这夜换过衣衫,以及在之前,在宫前苑耳房,十三为她拼死抵门不开。
  朱南羡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旁人瞧不出的异常,他能瞧不出?
  若非有天大的秘密要瞒着,凭十三的个性,怎么肯在那许多人前应了自己的亲事?
  朱悯达又看沈奚一眼:“你也知道?”
  沈奚道一本正经道:“不知道,但姐夫这么一问,微臣恍若醍醐灌顶。”
  朱悯达知道他又在耍花腔,懒得理他。
  再一想,沈青樾虽强词夺理地为苏晋打了掩护,但他确实没看错人。
  这个苏晋实在聪慧,当即便猜到沈奚的目的,硬是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证人,将脏水一股脑儿全泼回在七王手下的吏部身上。
  如此摇身一变,变成自己手里一个必保的棋子。
  否则,他才不管苏晋是男是女,左右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朱悯达想到这里,吩咐沈奚道:“今夜之局,虽被你一通胡话圆了过去,但马府的守卫,奴仆,知情者甚众,苏晋究竟是不是老七谋害十三的证人,她究竟跟十三从马府出来的,还是被柳昀的巡城御史带出来的,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发现端倪。你且理一理你的说辞,按照这个说辞去办,那些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杀了,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沈奚目色微微一滞,低声应了句:“是。”
  朱悯达在心里琢磨,十四虽是个蠢货,但最擅两头挑拨,他亲睹了这一晚大戏,回头再跟老七说,老七看着柔善,实则阴狠缜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等这两日过去,仕子舞弊案有个了结,他跟老七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因此势必要策划周详了。
  思忖间已至东宫,初夏之晨,东宫宫苑草木繁盛,葳蕤生光,还未走到正殿,就见一金钗宫装的女子疾步迎来,她身姿娉婷,姿容倾城,右眼旁竟与沈奚一样有一颗泪痣,正是太子妃沈婧。
  沈婧眼底乌青,想必等了朱悯达一夜,迎上前来款款施了个礼,问道:“怎么去了那般久?”再看一眼跟在朱悯达身后的朱南羡,又关心问:“十三可有伤着?”
  朱南羡摇了摇头道:“皇嫂放心,我没事。”
  沈婧眉间忧色不减,正要嘱人备水备食,却被朱悯达一抬手拦住。
  他回过身,对着朱南羡与沈奚缓缓道:“你二人跪下。”
  朱南羡习以为常,双膝落地,直直就跪了。
  沈奚冲沈婧耸耸肩,跟在朱南羡身边跪了。
  沈婧与朱悯达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小最心疼这两个弟弟,看他二人一夜未睡的疲倦模样,不由温声劝道:“殿下,这回就算了吧。”
  朱悯达沉了一口气道:“一个胡作非为险些丧命,一个企图瞒天过海,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宫还该罚得重些。”
  沈奚冲沈婧眨眨眼,似乎在劝:“二姐,我没事,姐夫今日火气大,只让我和十三跪几个时辰的确是罚轻了。你是没瞧见,方才在昭合桥,柳昀受了伤,血都要流干了,姐夫不也看都不看一眼吗?”
  沈婧微微吃惊,转头看了朱悯达一眼,朱悯达面色转寒,并不言语。
  沈奚笑嘻嘻又道:“姐夫,柳大人可是柳家后人,孟老御史的独传弟子,连皇上平日都舍不得罚他,就说南北仕子案,他与我一起谏言,我被打折了腿,他就停了一个月早朝,您这回这么折腾他,怕是不大好吧?”
  朱悯达知道沈奚这番话实则在问自己对柳朝明的态度。
  他也懒得瞒沈奚,直言道:“柳昀跟你不一样,你怎么想,本宫瞧得明明白白,但柳昀这个人,心思太深,不能不防。本宫不知今晚的锦衣卫究竟是谁招来的,但韦姜既然在昭合桥头跟着他左都御史杀人,想必锦衣卫能来跟柳昀脱不开干系。
  “今日本该是全胜之局,锦衣卫这一来,搅得两败俱伤,若换了旁人,本宫早命人千刀万剐了,正因他是柳昀,是都察院的首座,本宫才只立了一个下马威。”
  沈奚见他开诚布公,也径自挑明问:“姐夫,那您觉得这锦衣卫果真就是柳昀招来的么?”
  朱悯达道:“是,又不是。”
  他背负着手,悠悠道:“柳昀此人,性情寡淡,于他而言,最好莫过于身处是非之外,这也是父皇如此看重他的原因。当日若非他拿都察院的立场跟本宫买了苏晋一命,今日也不必卷入这风波。所以,锦衣卫来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他说着,勾唇一笑:“也不难猜,宫中十九位殿下,此人不是老七,若是老七,本宫的储君位早就是他的了,也不是十四,十四太蠢,卫璋不是傻子,怎会择他做主?余下的人其中一个,想躲在暗处要韬光养晦?可他野心这么大,连卫璋都想收服,总有一天会跳出来。”
  沈奚一脸拜服道:“姐夫真乃神人也。”说着做出五体投地之姿。
  朱悯达冷哼一声道:“收起你的花架子。”语毕,温声换了一句:“阿婧。”将仍忧心看着朱南羡二人的沈婧的手置于掌心拍了拍,往殿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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