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十三岁,虽然许多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已为人母了,但在苏晋看来,她孑立在雨中的样子,仍是娇美动人的。
可惜前途未仆。
外臣与公主说话终是不妥,她二人私下交情亦算不上深,一时语罢,苏晋又让开路,令戚绫先行。
戚绫仍不动。
她有些落寞地立在这雨里,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苏晋心下一沉。
想都不用想,她便知道戚绫口里的“他”是谁。
但朱南羡还活着是一个极其私隐的秘辛,愈多人知道,对他愈不利。
苏晋的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疏离的烟雨,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了什么。
“苏大人莫要误会。”戚绫垂眸道,“昔晋安陛下‘宾天’,如雨伤心欲绝,几欲……追寻先帝同归,姑母看不下去,才将晋安陛下仍在世的消息告诉如雨。”
戚绫的姑母戚太妃,即朱昱深的生母。
“姑母说,明华宫那场大火前,陛下便已授意,一定要暗中保晋安陛下周全,火起之时,幸而柳大人及时赶到,救走了晋安陛下。”
此言出,苏晋不由一愣。
她一直以为柳昀救下朱南羡是私自为之,可听戚绫这话,竟像是奉朱昱深之命,其中另有隐情。
“太妃娘娘可曾告诉公主殿下,陛下为何授意保晋安陛下周全?”
戚绫微一摇头:“如雨问过,但姑母不肯详言,只说,陛下是囿于一诺。”
囿于一诺?
对朱昱深而言,朱南羡若活着,无异于天大的威胁,是什么样的诺竟令他顾全这位十三弟的性命,而除了柳昀,还有什么人能令朱昱深守诺如金呢?
苏晋心头隐隐浮起了一个揣测,却是模糊的,不可名状的,她一时分辨不清,只好不动声色,小心归置。
戚绫叹笑了一下,轻声道:“”如雨知道晋安陛下对苏大人用情至深,刻骨铭心,料想他若还活着,无论天涯海角,一定会去寻大人。”
她说到这里,觉得双唇发干,微抿了抿,才续道:“如雨虽知陛下仍在世,终究是道听途说,生不见人,一颗心总也悬着放不下,而今就要出嫁,怕是此生与陛下都不复再见了,只愿大人能如实告知如雨一句陛下安否,如此如雨远在天涯,后半生亦可安心了。”
秋雨不歇,沾湿戚绫的睫,晶莹如泪一般。
苏晋看着她,不知怎么也怅惘起来,或许是物伤其类吧,无端生出一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柔肠。
“他很好。”苏晋轻声道,“你安心。”
戚绫听了这话,睫稍微微一颤,歇在睫上的雨便跌落下来。
原来她真的知道他的下落。
原来他九死一生后,真的去寻了她。
原来当年他独自焚起烈火,烧尽宫宇与性命,真的是为了她。
戚绫想,其实早在数年前,朱南羡誓不立后,封自己为郡主时,她就心灰意冷了。
可直到今日,听到苏晋这一句“他很好”,她才算彻彻底底的死心。
一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崩塌。
然而下一瞬,在塌陷得满是尘埃的心中又涌上一丁点的释然。
便是这一丁点的释然,挽回了她的清明,告诉她,她对眼前的这个叫苏时雨的女子,嫉妒过,感佩过,羡慕过,同悲过,但这一切,都是过去了。
而以后,便真的就是从此以后。
这么一想,似乎还是很好的。
戚绫往后看了一眼,守在甬道口的婢女遥遥跟上来,与她一起向苏晋行礼:“多谢苏大人,望大人日后万事顺遂。”
苏晋回了个礼:“也愿公主殿下今后平安如意。”尔后负手目送她离开。
今日内阁面圣,要在谨身殿议征派亲军查屯田案的事。
苏晋本来赶早,路上遇到戚绫,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得到谨身殿,反倒晚了些,所幸言脩与翟迪极为得力,赶在议事前,已将都察院的决议,欲分派的亲军人数与各部大人说了个大概。
查屯田案主要是都察院、户部与内阁的要务,至多再牵扯出个吏部与刑部,一众臣子看提议的是苏晋,沈柳二位大人,乃至陛下都没说一个“不”字,纷纷符合。
议事议得极顺利,到末了,朱昱深对兵部道:“陈谨升,你去与戚无咎打声招呼,令他指个人领着都察院去北大营十二亲军卫中择人罢。”
陈谨升应了,与一行内阁大员对朱昱深行了礼,退出了谨身殿。
苏晋跟着众人走了几步,想起早先戚绫与说,朱昱深之所以授意保下朱南羡,是囿于一诺。
一时间,那个混沌不清的念头又自心头浮了起来。
事关朱南羡的安危,她放不下。
非是要弄清弄明白了才可。
抬目往走在前头的身影望去,也不顾他们仍行在墀台上,尚有内侍引路,唤道:“柳昀,青樾,留步。”
然而这一声出,周遭一众大臣的步子全顿住了。
沈柳苏三位大人,揽了这朝堂上一多半大权,都是宫里顶了天的人物,奇怪平日里有见过沈苏二位大人私下说话的,有见过沈柳二位大人私下议事的,也有见过柳苏二位大人私下论道的,但这三人公然凑在一起,倒有些新鲜。
或许是三位大人的心思太明敏剔透,两两相撞还好,三个人立于一处,仿佛世间鬼祟都该原形毕露,天地万物都要无处遁形似的。
是人都有猎奇之心,奈何不敢驻足太久,略顿了顿,揖过后,退得远远的去了。
“有些旧日私事想打听。”苏晋这才道。
第259章 二五九章
“敢问二位在入翰林前, 入翰林后, 分受教于何人?”
“怎么问起这个了?”沈奚有些诧异, 但对于苏时雨,他是没什么好避讳的, “三岁跟着府里先生习字,五岁起跟着我爹学四书五经,之后经史子集各类杂书念了个遍, 十一岁入翰林院——”
撑起额稍想了想,“翰林学士虽众, 但那年头, 常授学的只有两人,文远侯与晏太傅。”
彼时齐帛远是翰林院掌院, 晏太傅是太子之师,由他二人授学理所应当。
柳朝明亦不解苏晋为何问这个,沉默了一下,道:“儿时受教于柳氏门下,十一岁拜老御史与文远侯为师, 十三岁入的翰林。”
大随立朝伊始,皇家与门阀之间尚不似今日这般泾渭分明。翰林院初设,与其说是天子书院,不如说成专供贵胄子弟进学的私塾。
初初一批子弟里, 虽囊括了七位皇子, 贵族公子却有十余之众。
沈奚与柳昀因为年纪小, 本不该随这初一批子弟入翰林进学的。奈何少年人的锋芒, 若不刻意压,真是藏也藏不住。
景元十二年,齐帛远将他二人领到文华殿,要录为翰林学生。
晏太傅看两位小公子一脸稚气尚未洗去,忍不住质疑齐帛远的眼光,说:“这样吧,老夫出一道策问,你二人半个时辰内能答出即可。”
半个时辰后,晏太傅单是看了两张策论上竹姿霜意的字就吓了一跳,回府将策论细读数遍,最后落下泪来,说了一句当年旧臣记忆尤深的话:“大随将来可期,江山盛世可期。”
苏晋听了柳昀与沈奚的回答,细想了想:“照这意思,几位年长的殿下,都是文远侯的学生?”
也无怪她有此困惑,自朱沢微后,再入学的皇子,都是受晏太傅教导了。
柳朝明看着苏晋,明白过来:“你是想打听陛下与文远侯的私交?”
苏晋愣了愣,未想自己的心思这么快就被他参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戚绫说,朱昱深之所以愿保朱南羡的命,是囿于一诺。
苏晋前前后后把朱昱深敬重的,能令他许下重诺的人剔除个遍——加之此人之前应当还搅在权争里,或多或少为朱昱深添了些许助力——唯余一个文远侯。
所以,是齐帛远让朱昱深承诺,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朱南羡的性命?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就不怕惹怒这位心深似海的陛下,祸及自己吗?
他与朱昱深究竟有怎样的私交,才令他许下重诺?
苏晋原可以直接去问沈奚,但她知道,沈奚虽是朱昱深的内弟,两人私下走得并不近,要想知道答案,只有跟柳昀打听。
直接打听又不妥。
这些问题面上看着无足轻重,动辄牵扯出一段又一段鲜血淋漓的过往,昔日恩与怨太深,有些话说起来如履薄冰,她不怕破冰见血,只怕意未尽言就歇,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就两厢困窘,日后再要启齿,怕就十分难了。
于是只好留住沈奚一起问,从旧事的一点一滴旁敲侧击。
也是稀奇,苏御史遇事向来果敢,凡有求于柳昀,必先拖泥带水地起个兴。
柳朝明正是熟知她这一点,才先沈奚一步堪破她的心思。
沈奚开诚布公:“陛下与十三一样,武艺受教于安定侯,罗将军,至于文,如你所说,确实受教于文远侯居多,但他与文远侯的私交,”他说到这里,看柳昀一眼,“我亦不大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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