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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 [强推] (沉筱之)


  是啊,只剩她一个人了,所以她要等时雨回来。
  而自己呢?自己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
  原来——原来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没能参破。
  二姐走了,十三没了,逝者已矣,可生者呢?
  三姐不愿面对朱昱深,甘愿为十三守陵,可她还是皇后;时雨虽被流放,可她还背负着朝廷的罪名;阿爹虽已致仕,可他从前是朝廷命官;麟儿虽避去蜀中,可他嫡皇储的身份还在,那是他一生的桎梏,所以他这这辈子都需要有人庇护。
  只剩他沈青樾一个人了,一走了之最简单,可一走了之,帮得了他们,护得了他们吗?护得了沈家,麟儿,与时雨吗?
  他不能。
  只剩她一个人,所以他不能走,他要留在这里,纵使他憎恨这个深宫,他也要当这个国舅,这个国公,这个户部尚书与一品辅臣。
  于国也好,于公也好,于私也好,哪怕麟儿与时雨想去天远地远处呢。
  他要掌权,只有掌权,才能护住他们。
  其实哪有那么多好思好虑的,那么多坎坷都过来了,还差这么一两道吗?沈青樾又不是从前的沈青樾,他养过马,在生死边缘徘徊过,既然没得挑没得选,错就错了,把一条错的路破釜沉舟地走下去,何尝不能窥见另一番风雨与春光?
  一瞬间像被打通了奇经八脉,沈奚整个人都释然轻松起来。
  他双眼一弯,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犹如晨曦一般的笑,又很快收住,对马昭道:“依她说的去办。”然后大步流星迈过一干人等,朝宫外的方向去了。
  马昭一愣,追上两步道:“沈大人,您去哪儿?”又提醒,“今日陛下令七卿与内阁于辰时去奉天殿议事呢。”
  沈奚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有,没应声也没回头,身形折过宫墙,瞧不见了。
  天还未尽亮,随宫东侧门外,一支迎春已结了花苞,这支迎春每年都开得最早,似乎要赶在大年初一这个当口绽出嫩黄才算吉利。
  然不知为何,分明不是轮值时分,东侧门的侍卫却换了班,少倾,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夫四下看了看,小声问:“已到了么?”
  一名侍卫答:“不曾,时候还早,再等等吧。”
  说早亦不早了,能赶在辰时京师热闹起来前出城最好。
  不多时,甬道处行来三人。
  为首一个人竟是今内阁首辅柳朝明,而落后他半步,右手边跟着的是副都御史言脩,左手边的人罩着一身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挡住脸,远望去,只见他身姿挺拔颀长,却看不清是谁。
  得到宫门前,言脩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行囊,递给黑袍人道:“去蜀中的马车已备好,车夫会药理,这一路会跟着阁下。但阁下伤疾未愈,初开春,赶路不易养病。此去迢迢,蜀道艰险,山远水长。阁下若不赶路,还是在途中歇足月,等入夏了再慢行。”
  良久,沉沉的音线自黑袍下传来:“我知道。”
  言脩与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另一名侍卫又地上来一把刀。
  柳朝明淡淡道:“你是习武之人,带在身边,可防身。”
  不用拔刀出鞘便知是好刀,虽比不上他从前举世无双的那一把,但重量与尺寸都一般无二,能用得顺手。
  黑袍人接过刀,看了柳朝明一眼,没说话。
  片刻,他再望了一眼浸沐在晨曦中的宫阙殿阁,毫不迟疑地折转身,朝马车走去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此往蜀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迈开当下这一步,往后的路,也没那么艰险了。
  剑阁峥嵘而崔嵬,总有绝顶风光。
  一直到马车远去了,不见了,言脩才随着柳朝明一并往回走。
  柳昀救下朱南羡是何意,陛下又是否知情,言脩虽狐疑,却不敢问,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半日,才说:“大人既有心留那一位性命,又有心免苏大人的流放苦役,何不告诉那一位或苏大人他们彼此的去向,不算恩德,却是成全。”
  然此问出,柳朝明却没答。
  其实他知道言脩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不在乎。
  免苏时雨的流放苦役,是陷于诺;救朱南羡的性命,其实,亦是陷于诺。此诺虽非彼诺,救他们二人或许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皆是因为他与他们各自的因缘果报,至于他二人之间如何,与他何干?
  柳昀便也只答了这么一句:“与我何干。”
  大年初一,随宫各处都冷清,行至墀台,难得的热闹起来,却不是佳节的喜庆,而是一种繁忙与匆促。
  昔景元帝与晋安帝已十分勤政,好歹年关三日不论政务,而今这位新承大统的永济皇帝,才初一,就赶着要议国事了。
  诚然,整改内阁事关社稷,提早议定章程,赶在开朝前定下来,于朝政行事有利无弊,是以众臣虽有疑,却无异议。
  距定好的辰时还有一刻,朱昱深正自谨身殿内批折子,吴敞在殿门外听内侍禀完事,回来奏道:“陛下,方才是摄政大人打发过来的公公,说摄政大人从东侧门过来,有些赶,待会儿直接去奉天殿,就不来谨身殿先见陛下了。”
  朱昱深笔头一顿,眸中似有若无闪过些什么,很快重新落笔。
  吴敞看他神色平静,试探着又道:“听说摄政大人早上是赶着送人出宫,是以晚了,来禀事的公公说,因罩了个斗篷,没瞧清送的是谁,老奴猜,可能是哪个进宫给摄政大人拜年的官员,哦,听说是病了,身上有股药味儿。”
  朱昱深看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过了会儿,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吴敞像是受了什么褒奖,惶恐道:“陛下谬赞,禀事的公公说,摄政大人送人离宫时,没遮着拦着,他不过是见着什么就回禀什么,老奴也是有一句学一句。”
  这句话听着平淡,仔细思量,什么叫“没遮着拦着”?
  言下之意,他柳昀已目无君上,在这宫里横行无忌了么?
  朱昱深将笔一搁,看向吴敞:“朕记得你识字。”
  然后拣起御案旁一折诏书,递给他:“你帮朕看,这上头的名字可都写对了。”
  吴敞应诺,展开一看,竟是今日整改内阁的第一步,官员任免。
  奇怪原说要变更提任的几名辅臣却没动,柳昀依旧是首辅,原来苏时雨的位子,倒是由舒闻岚顶上了。
  吴敞不解。
  陛下这是何意?留任沈奚,提拔舒闻岚,保柳昀首辅?
  提舒闻岚,应该是信任之意;留下沈奚,大约当真盼着他能管户部。可,这二人既与柳昀不那么对付,何故要保柳昀首辅位呢?他已是摄政了。
  虽则说兼听则明,但柳昀已是摄政,权势滔天,若再继续兼任首辅,虽非相,地位更胜过相,这样一来,他一人足矣压过所有异声,还怎么兼听,怎么明?
  吴敞觉得难受。
  这就好比被人打了一棒又给了口蜜,打得不重,蜜也不甜,却让人又疼又痒又没滋味。
  他正琢磨,恍惚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捧着诏书思量太久了。
  讷讷抬头,则见朱昱深一脸平静无澜地看着他,那双眼,深邃似夜下江海,几乎可以洞穿一切。
  吴敞手一抖,手中诏书“啪”一声落在地上。
  他慌忙捡起,磕头道:“陛下恕罪,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
  朱昱深却没理他,目光落在手里的折子上,批阅得仔细,仿佛身旁根本无人一般。
  这时,外头一名内侍来报:“陛下,沈国公求见。”
  外头是清淡而透亮的春光,沈奚信步走来,只觉这春晖也落了他满身。
  他已换上国公朝服,上头松与鹤还有冬日的霜雪意,可他见了朱昱深,一脸笑吟吟,眼里却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昨日吃了酒,睡过头来,臣来给姐夫拜年。”他说着,拱手比了个揖,弯腿就要行稽首礼。
  花架子拿得十足,仿佛还是昔日的沈青樾。
  朱昱深安静地看着他,片刻,也淡淡一笑:“不晚,来得及时,起身吧。”
  沈奚应言,目光自跪着的吴敞身上一扫而过,也像是没瞧见他,又笑嘻嘻地道:“昨日吃完酒手抖,打洒了姐夫御赐的酒,青樾回去一直愧疚难当,在树根子下刨了一夜,把七岁那年酿的第一坛酒挖了出来,二十年的陈年杏花酿,权当给姐夫赔罪。”
  说着,就欲吩咐宫外的内侍把酒拿进来。
  朱昱深道:“先放着,待会儿要议事,不宜饮。”又道,“你既提前到了,陪朕一起去奉天殿罢。”
  沈奚应好,又笑了笑:“还是姐夫想得周到。”
  二人自谨身殿往奉天殿而行,一路本无言,走到墀台转角,却听朱昱深忽然道:“朕打算,擢舒闻岚入内阁,把苏时雨的缺补上,你怎么想?”
  沈奚的眉不着痕迹地一蹙。
  这可稀奇了,罚吴敞跪着,不明摆着他圣心已决么?还要拿来试他?不过这试,也是明摆着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奚似有些为难,片刻,像是十分真心地道:“舒大人官龄虽长,但卧病太久,政绩远比不上时雨,顶替她的位子有些勉强,当然,他也有他的长处,说不定能另建一封功绩,左右姐夫要整改,不如也问问柳昀与七卿的意思?兼听则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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