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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 [强推] (沉筱之)


  等堂中候着的小吏将碗箸收拾了,也懒得再挪地方,吩咐道:“传方徐来流照阁。”
  太医院直至中夜时分都灯火通明,方徐离开时,吩咐一名常跟在身边的小药吏照看朱昱深。
  等朱昱深迁入淳于阁,他需与亲军卫一起日夜在阁中守着,直到朱南羡归来,是以今夜他打算回禀完沈奚与苏晋后,就回府里歇上一夜。
  小药吏十分尽责,即便再困,也目不转睛地守着朱昱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药官拿着药方进来道:“你过来看看,这份药方你师父是不是写错了?”
  药吏的师父就是方徐,移目往药方上一看,确确实实是方徐的笔迹,可四殿下明明是溺水与痴症,怎么用止血的三七?
  “这方子是师父方才写的?”小药吏问。
  “是。”药官道,“方才命人递进宫来的。”又说,“不然你拿去问问,方大人的用药习惯,除了你没人熟了,要是这三七有旁的用处,耽搁了殿下的病情就不好了。”
  小药吏正犹疑,药官道:“这里我帮你看着,你快去快回。”
  然而,药吏走了不久,内间的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来人身形修长,外罩一袭墨黑斗篷,看不清脸。
  守在屋内的药官见了此人却不惊,反是起身一拜,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桌上烛火幽幽,时明时晦,身着黑衣斗篷的人默立半刻,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寒的,好看的,一点瑕疵也无的脸。
  柳朝明沉声道:“从现在算起,还有两个时辰天亮。殿下与我在事成之前,也只有这两个时辰。殿下若不是真的痴了,就起来。”
  话音落,屋子里仍是静静的,案上烛火微缩了缩,似乎连它都不敢发出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木榻上传来一声轻叹。
  那个卧床年余,连身边最亲近,最在乎的人都以为他傻了的朱昱深忽然睁开眼。
  毫无神采的眼眸深处浮起一片光,慢慢升腾,变作一泓月下江海,却在他自榻上坐起的瞬间蓦地回落,如吞天沃日的潮水一刹那沉入万丈渊窟,比以往更加深邃。
  “柳昀。”朱昱深淡淡道。


第196章 一九六章
  景元二十五年, 朱昱深出征北平,自此两年余,柳朝明再未与他通过书信。
  但此时此刻,当他看到“身患痴症”,不识人不记事的朱昱深自卧榻坐起, 从容冷静地唤自己“柳昀”时, 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十二年的盟约沦肌浃髓,他不信他会纵容自己消沉丧志。
  从来就没信过。
  柳朝明将灯火拨亮些许,单刀直入:“先说今夜, 沈青樾命方徐细查了殿下的痴症, 殿下可已应对了?”
  朱昱深道:“嗯, 我在后槽牙藏了药。”
  是那种麻骨酥筋的药。
  他早猜到回京后,沈青樾会试探自己, 在落水之际,咬破后槽牙里的药丸, 令脉象孱弱, 一如久病之人。
  柳朝明道:“好, 沈青樾既问不出什么,那么今日天一亮,他应当会离京前往武昌府。但, ”他一顿, 回身自柜阁内取出棋盘与棋篓, 将棋盘置于方桌之上, “即便沈青樾离宫, 形势于我们而言也十分不利。”
  “不利的原因有两个,一,殿下您已被困在京师,一旦朱南羡回京,您的生死便取决于他一念之间;二,殿下您人在京师,大军却在北疆,远水救不了近火。”
  “因此,摆在我们眼前的也只有两条路。”
  “一,我助殿下离宫回北平,倘若朱南羡下旨削藩,殿下可借机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二,虽说形势不利,但沈青樾离京,朱南羡尚在归途,这三个月已是最好的时机。我们需要对付的,最棘手的,只有一个苏时雨,我们若能先令苏时雨落马,将大权握在手里,便有筹码去应付朱南羡。”
  柳昀的话,往白了说,其实就是前者主兵变,后者主权术。
  而古来政变夺|权,不外乎就是兵变与权术,二者相辅相成,两相交替,各为主辅。
  简单来说,兵变就是硬碰硬,谁拳头硬谁就赢,而权术则以谋略为主,要算得准时机,谋得了人心。
  以兵变等硬实力得来的江山,伤则伤,但权力却稳固,得了江山后,难在一个“治”字;而以玩弄权术为主得来的江山,虽流血少一些,但步步为营,即便得了江山,除了“治”,也难在一个“服”字。
  就譬如西汉王莽擅权,朝野不服者众,民间形成反莽浪潮,最终被绿林军攻入长安,新朝落败。
  朱昱深想了想柳朝明的话,道:“兵变流血太多,牺牲太大,且我若起兵,你待如何?你留在宫里,朱南羡不会放过你。第二条路虽险,但值得一试,本就是一场赌局,不如孤注一掷。”
  柳朝明点头:“好。”
  “既然决定走第二条路,那么自今日起,到十一月末朱南羡回京,一共只有百日,所有的变动,都必须在这百日之中完成。”
  “先看我们的对手。”他回转身,目色沉沉地望向桌上棋盘,拾起棋篓子搁下三粒白子,“朱南羡,沈青樾,苏时雨。”
  又拿出一颗黑子,举棋道:“这是朱麟,我们的筹码,他目下已牵制住了沈青樾。”
  于是将黑子放在那枚属于沈奚的棋子旁,将两枚棋子一并移去局外。
  “再看朱南羡与苏时雨。”
  柳朝明伸手探进棋篓,取出一枚白子:“朱南羡有天下兵马大权,这是他最大的筹码。”又取出第二枚白子,“他是正统,是名正言顺的帝王,这是他另一个,也是最令我们棘手的筹码。”
  “而苏时雨,她手里有安南贩货案的把柄。”
  转眼间,棋盘上属于朱南羡与苏时雨的两枚白子外,又另环上三枚,分指兵马权,正统名义,以及安南贩货案。
  “然后看我们。”柳朝明拾起另一个棋篓,落下两枚黑子,“这是殿下与我。”
  随即再落下另一枚,“而我们手里,除了知悉苏时雨的身世,并无其他。”
  白子五枚,黑子三枚,局势一边倒。
  朱昱深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过了一会儿道:“不对。”他伸手,移去了那一枚属于苏晋身世的黑子的棋子,“她是谢相之后,是孟老御史要保的人,你不会拿她的身世去算计她,所以,这一枚黑子并不属于我们。”
  黑子只剩两枚,他与他。
  朱昱深道:“既然我们‘手无寸铁’,不妨看看对方有什么,借力打力,反守为攻。”
  他并指指向那枚属于朱南羡的白子:“在此局中,十三是核心,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朱昱深将属于苏晋的白子推至与朱南羡平行的位子,然后屈指敲了敲:“苏时雨。”
  “可以说,倘若没有苏时雨,十三根本到不了今日的位子。”
  “他一直厌恶争权,只愿在边疆做一名将军。他或许会在昭觉寺事变后幡然醒悟,但这样的醒悟,只是一种悔之晚矣的内疚。若没有苏时雨,他不会选择就藩,不就藩,他哪里来的南昌军与朱沢微争?”
  “他得江山是因苏时雨,那么,只要将苏时雨变作我们的筹码,就可借此来对付十三。”
  投射到棋盘上,更直观地说,就是要把属于苏晋的这枚白子,变成一枚黑子。
  柳朝明道:“对付苏时雨有三点。”
  “第一,她是权臣,若要令她落马,首先要有一桩分量足够重的大案。‘相祸’不能用,那么现有的案子里,只能是安南行商案。”
  关于安南行商案,柳朝明知道全部内情,再佐以当年朱景元与朱沢微查苏晋身世时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糅合在一起,有先帝在上,不怕人不信。
  “第二,封锁消息。”柳朝明指向“沈奚”与“朱南羡”,“苏时雨的势力在朝野之中盘根错节,一旦事发,即便我能杀一儆百,以先帝之名压下异声,但难保他们私下不会寻朱南羡与沈青樾之助,一旦朱南羡提早回宫,亦或沈青樾半路折返,我们都将功亏一篑。”
  朱昱深道:“消息大致上走两条路,一,军用急函,二,通政司。其余的各部各寺虽有自己的路子,总脱不开这两个衙司的眼线,不过,苏时雨不一样,她权力太大,她的人,总有法子将自己的消息递出去。”
  “是。”柳朝明点头,“但如今通政司的左通政叫周萍,此人与苏时雨有十年交情,很得她信赖,这一点朝野上下都知道,用他将消息暂且掐断数日,应当不成问题。至于军用急函,兵部陈谨升是殿下的人,右侍郎何苋,我会拿他开刀。”
  柳朝明说到这里,蹙了眉:“棘手的是第三点。”
  “苏时雨不会任人宰割,即便我凭‘证据证人’去拿她,她一定不会就范。文臣没有领兵权,但金吾卫一直暗中保护她,虽我得锦衣卫,两厢僵持,她也不会落入我们之手。”
  “因此只有一个办法,先拿人,再造声势。且不能明目张胆地抓,要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也就是说,先困住苏晋,再把指向她的罪名与证据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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