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官拜从三品,言脩与翟迪都是正四品佥都御史,按说寻常的案子,派这样品级的钦差去到地方已是极为重视,但今年湖广这一桩不一样,以桃花汛为始,后续的赈灾,筑堤,灾民的暴|乱,无一不是同根同由的连锁反应,却涉及刑部,户部,工部,都察院等许多衙门。自入夏起,朝廷各部虽分派官员前往视察,但始终没起到敲山震虎,一锤定音的效果。
却不是因为派去的官员不办事。太多事端集中在一起,原就极为复杂,官员们理清根由尚需时日,议定最佳方案又需时日,在此期间如出意外状况,譬如前几日的暴|乱,更会增添新的麻烦。
景元年间,沧澜水泛滥,也重筑过一回堤坝。以那次为例,单是议事就议了大半年,一直等到隔年再次泛滥后,才开始筑堤。
苏晋与柳朝明皆是雷厉风行的脾气,既然做好决定,那么在明年春之前,一定要将堤坝修好,倘若拖长时日,浪费钱财不说,湖广的百姓又要受一次苦。
所以,他们想派一个急智果决,一言九鼎的人去。
而这样的人选,其实有一个。
“单是大理寺丞与佥都御史恐怕不行。”苏晋道。
柳朝明道:“我也这么想。”
他们都没将那人的名字提出来,因为就他二人如今的立场,这个名字太敏感。
于是只好沉默下来。
正这时,外头有名小吏来报:“苏大人,刑部吴大人求见。”
话音落,吴寂枝也到了公堂门外,行礼道:“苏大人,沈大人说有十分要紧的事请您过去流照阁一趟。”又对公堂内另三人行礼,续道:“沈大人还说,他知道几位大人正在议派去武昌府钦差人选的事,他今日晚些时候会帮着想辙。”
沈奚此人寻常虽不大正经,对待公务十分认真,甚少会因自身缘故耽搁他人议事。
苏晋知道沈奚这么着急,一定是出了不小的状况,当即对柳朝明一拱手:“我晚些时候过来。”随吴寂枝走了。
柳朝明看着苏晋的背影,对翟迪道:“去送苏尚书。”
一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言脩才走上来道:“大人,看来沈大人是接到那个消息了。”
“比我想象中的快。”柳朝明道,沉吟一番,“这便不大好办了。”
第190章 一九零章
柳朝明以肘撑案, 揉了揉眉心。
言脩看他这幅样子, 忍不住问:“大人,沈大人迟早都会接到小殿下的消息, 只是提前了几日,难道会影响局势?”
“这事坏在四殿下明日回京。”柳朝明道。
他并没有把担心的根由解释明白,深思了片刻,问:“通政司怎么说?”
言脩道:“小殿下的消息是沈大人的心腹传回京师的,通政司知道这人,没敢拦, 一来不知道消的具体内容, 怕打草惊蛇;二来没大人的吩咐, 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他说到这里,陡然明白过来:“大人要用周萍了?”
周萍与苏时雨有近十年交情, 深得她的信任。
晋安元年, 他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后, 去年又被提拔为通政史, 总理政务通信,掌八方消息。
柳朝明虽知道周萍是朱弈珩的人,这些年一直没用过他,他要将这枚棋子留到最危急之时,只用一次,落子无悔。
言脩道:“一旦用了周萍, 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下官知道柳大人与苏大人私交极好, 柳老先生来了京师, 除了文远侯,也只见了苏大人一面。下官实不愿见两位大人鱼死网破,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沉默地在书案上摊平一张纸,提笔时,藏在袖囊里的三块碎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私交只是私交罢了。”数十年风雨无间,哪里容得下私交二字,“各为其主,背道相驰,原本就没有余地。”
他写好信,交给言脩:“给周皋言带话。”
苏晋一到流照阁,沈奚便对吴寂枝道:“你先退下。”
他左右将门掩上,扶着门闩先沉了口气才回过身:“找到麟儿了。”
苏晋怔道:“果真?”忍不住上前两步,“小殿下人在哪里?”
“就在湖广。”沈奚道。
他的心绪还没完全平复下来,似是要想将事态说明,却不知千头万绪从何道起,开了几回口都收住,想了想,先从案头取了密信给苏晋才说道:“他们想往南走,途径靖州一带遇上流寇,折返回湖广,因没有身份与户籍,只敢掩藏在灾民里,若非我派去的一人是我的心腹,认出他二人,不知麟儿这么小流落在外还要受多少苦。”
朱麟的失踪一直是朱南羡与沈青樾解不开的心结,尤其是沈奚,他将沈婧的死因归咎于自己,这些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寻找麟儿。
信上的内容与沈奚所言差不多,只最后提了一句,“小殿下身染疟疾,正着人医治,暂无法启程回京”。
苏晋道:“你让吴寂枝带话,说派去武昌府的钦差你会帮着想辙,你可是打算亲自动身?”
沈奚在书案旁坐下,有些烦虑地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眉间愁雾深深,称着这张好看的脸,像霜雪。
苏晋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说道:“方才我在都察院与柳昀商议派去武昌府的钦差,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奚智巧无双,善于变通,多年在户部,对于救灾安置与工部款目十分有经验,加之他位至内阁次辅,官拜正一品,朝中大员无人不服,有这么一个人去武昌统筹安排,筑堤的事宜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排上正轨。
何况,如今朱麟也在武昌府。
事关皇嗣命脉,事关沈婧,沈奚是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信。
“筑堤的事不能耽搁,便是你与柳昀不提,我也打算亲自去武昌。”沈奚道。
他顿了一下,看向苏晋:“但现在不一样了。信你看完了,该知道当年梳香与麟儿之所以获救,是因为他们备一名羽林卫放了。这名羽林卫为何要救他们,是受何人指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朱昱深既然能在羽林卫中事先布下这一名暗桩,说明他早就知道朱沢微要杀朱悯达的计划,他按兵不动等着鹬蚌相争说明他早有夺储之心。他心机如此之深,命人救下麟儿难道仅仅是为了沈筠,因为麟儿是沈三妹的血亲?不可能。梳香与麟儿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儿,但麟儿却是我与十三的软肋,朱昱深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想保下麟儿,日后用来牵制我,牵制十三。”
苏晋道:“你接到麟儿的消息后,查过消息的来源吗?”
“查了。”沈奚道,“的的确确是意外发现。但意外发现也有两个解释,第一就是意外,第二,朱昱深一直派人跟着麟儿与梳香,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机让我发现这个意外。”
“但朱昱深已经痴了。”苏晋道,“你怀疑他的痴症是假的?”
“我派人查过此事。朱昱深两年前中箭是真,去年负伤作战,坠崖昏迷也是真,沈筠找到他时,他的确只剩了一口气。这一年许,沈筠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日夜守着。纵是沈筠对朱昱深用情至深,但,”沈奚沉了口气,“她是我的三姐,绝不会骗我。她曾亲笔给我写过信,朱昱深真真切切是痴了。”
苏晋大约知道沈筠为何要给沈奚写这样一封信——
朱南羡已登基两年,等他出征归来,第一要务就是削藩。古来被削减藩地的王都没有好下场,遑论与朱南羡早有龃龉,手握重兵之权的朱昱深。
沈筠在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便对朱昱深情根深种,爱了二十余年,情只增不减,不愿见朱昱深落到性命难保的下场。
这样一封信,表面写给沈奚,实际写给即将出征归来的晋安帝,希望他能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看在四哥已痴了的份上,为他留一线余地。
苏晋道:“不单是你,这两年,陛下与我也派人去北平试探过,都称朱昱深痴了。一个月前,我这里还接到顾云简的来信。”
当时朱昱深还与沈筠在济南休整。
顾云简是济南府监察御史,来信上说:四殿罹患痴症,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将军近身照顾,行径效仿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撑着额稍道:“所以我才以复命为借口,将朱昱深召回京师,打算亲自试探,若他真是痴了,便留他一条命回北平,若是假的——”
他忽然抿紧唇线,不愿再说下去了。
过了片刻,才道:“可现在出了麟儿的事,我不该留他了。”
倘若朱麟的踪迹是被意外发现还好,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便说明朱昱深的人直到现在还跟着麟儿,说明只有沈奚离京亲自武昌府,才能将朱麟平安接回来。
麟儿是沈婧之子,沈奚不敢赌,他只有去武昌。
可安南行商贩货案尚没有水落石出,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后去了哪里也头绪,他们与柳昀之间表面平静,私下为了这桩案子已争得势如水火,谁知道这万万两白银最后会查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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