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忘川眼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项斯,说道:“五月十五,一切都会有个了断。”
项斯豁然跪地,煞有其事。“属下领命,为主上肝脑涂地。”
项斯誓死追随,让他心中安慰。纪忘川重申道:“事成,则荣,事败,则死。决无退路。”
五月十五之期已定,他飞鸽传书给邵元冲,时机以待,恰逢王皇后寿辰,各地节度使月前已经收到了赴宴的请柬。邵元冲的十万兵众已经集结囤积,为了怕打草惊蛇,八万原地待命,先头派遣两万士兵。围困长安城只需麾下两万兵力,与神策十二营的兵侍里应外合,便足以拿下尉迟云霆。
这一日天朗气清,微醺的暑热摇曳着院子里的银杏,疏疏离离的倒影着一个虚无的梦境,纪忘川梦到了琳琅,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帘,好似只在咫尺间,却触手不及。胸口被热汗濡湿了一大片,他警觉地望着窗边小叶檀莲花纹半方桌上的槐花,大抵是嗅到了熟悉的芳香,琳琅又一次入到梦中。
门外急促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拧眉横视,难得歇个午觉,哪个不知好歹地来打扰。芙仪公主的贴身女官剪秋叩门,传话说芙仪公主不知怎的,尚未足月却胎动频密,如今怕是紧赶着要生产了。
纪忘川应声道:“太医都候着了么?”
剪秋忙点头,芙仪公主生产理应是大喜事,奈何不足月生产,对母亲与孩儿来说都是险象环生,难免脸色慌张。“已经派人去请了,老夫人就请了长安城里有名的大夫随诊,最出名的稳婆接生,只是这天降贵子才满七月,公主身子骨矜贵,怕是有一番磨难要受。”
纪忘川不给好脸色,满色怨气,平生最延误满口雌黄的狗腿奴才,这剪秋过去陪着芙仪没少欺负琳琅,他自然见到这老奴的脸就是一阵火气。“既这么凶险,你便好生陪着,来我这里作甚!”
剪秋跪在纪忘川跟前,硬着头皮,言之凿凿说道:“公主阵痛难忍,还望大将军能以阳刚之气,来震松堂中主持公道,以镇压邪祟!”
自他离去后,桐玉把芙仪公主及身边两个女官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他汇报,剪秋和半夏听闻陆氏一门关入天牢之事,而琳琅下落不明,恐怕早就穷途末路一命呜呼。芙仪公主知晓后常常惊扰多梦,梦中多半是见到琳琅张开血盆大口向她索命,剪秋此时口中念叨邪祟,触及了他的逆鳞,他抬起一踹,就是个窝心脚。“邪祟?青天白日妖言惑众,要不是念在公主生产事急,你一心侍主的份上,早就把你开发了。”
剪秋不依不饶道:“老夫人在震松堂外守着寸步不离,只盼着大将军第一子平顺生产,还望大将军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老夫人年迈忧心子嗣的份上,去震松堂看一看公主吧。”
他心觉讽刺,纪青岚所作所为,在他眼中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你同老夫人去说,我眼下要入宫赴宴,今日乃是皇后寿宴,公主生产在即,不必去贺寿,我会一应代劳。若有喜讯要报,大可来宫中通传,正好让圣上和皇后一同沾喜,麟儿出生与皇后寿辰相吻,岂不是普天同庆。”
剪秋一听此话在理,神策大将军脸色不佳,挂在腰间的无惧刀好似随时随地要出鞘,她不敢再耽搁,屈膝一福,赶紧连滚带爬撤回去。剪秋把纪忘川的话,原封不动带给纪青岚,她眸中精光毕现,绸缪二十多年,就是为了等一场旷世笑话。王皇后的寿宴之上,群臣满座,往来都是阀阅世家,还有外国使臣,恰好是让尉迟皇室最佳出丑的时机。只是莫连失去了联络,她心里有些不安定,但是大事在前,莫连乃是纪忘川的副将,往来难免有些拘束,便也没有往深处想。
芙仪公主痛得歇斯底里,太医急得团团转,公主生产要是顺利,那是太医份内职责,若是不顺,保不齐要掉脑袋,全在一念之间。可芙仪公主如今无比凶险,早产本就有违天道,孩子生下来能不能保全还是未知数,如今芙仪公主更是命悬一线。
纪青岚急赤白脸地冲进房去,半夏只当她急着当祖母,象征性地拦上一拦。“老夫人,公主有太医照看着,您且放心,千万顾着自个儿的身子。”
纪青岚老泪纵横,佯装忧心。“半夏,快去照看你家主子,顾着我做什么。我在这儿守着公主,擎等着好信儿。”
芙仪公主扯破喉咙,拽着身边侍婢的胳膊,往死里拧巴,她身上难以言喻的痛,恨不得让所有人感同身受。“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父王养你们做什么!要是本公主痛死了,要你们给我陪葬!通通都得死!”
太医和纪青岚请来的郎中,不知道是跪着请罪合适,还是开方议诊合适,纷纷吓得蹙眉惊惶。太医和郎中毕竟是男子,只好在九凤朝阳洒金绣屏风后,听稳婆和女医的描述落方。芙仪公主小腹阵痛,羊水已破,该是生产之兆,可孩儿却迟迟不下,怕是有所阻滞。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惊天变(一)
剪秋看芙仪公主汗流浃背,痛得身不由己,心都抽搐成一团,连忙道:“孙太医,公主若有个差池,咱们都活不过今夜,您给开个方子才是。”
情势迫在眉睫,孙太医说道:“当归、川穹、益母草、牛膝、红花各三钱,煲水服用,请公主即刻服下。”
芙仪公主呼喊了一阵子,在侍奉的女官手臂上留下了一排排凹痕,她恨纪忘川,如同恩赐一样给了她新婚时候那一夜,之后却对她不闻不问,她空占了大将军夫人的名衔,却得不到夫君半分的怜爱。
震松堂响彻动天,但纪忘川却置若罔闻。一切都是一个局,他跟着纪青岚的步调走着,只是最后的收尾必须让他来点睛。他故意让项斯去抓拿莫连,一举两得,既可以手刃叛徒,又可以让项斯避开尴尬的揪心。
项斯爱的是新婚之夜温柔缠绵的芙仪,而不是撕开温婉的假象,一个自视甚高草菅人命的大江国公主。他爱的是拥有一个孩子,拥有一个家,心不再漂泊的安稳。可这个孩子注定活不过今夜,项斯希冀的黄粱美梦,唯有他日再圆。
他穿着一袭深紫色绫罗锦袍,头戴青玉冠,腰系白玉髓,挂上金鱼袋,风姿温润如明珠的英俊郎君。
盛宴之上,王皇后向纪忘川问起芙仪公主缺席之事,他笑得春风拂面,说道:“母后寿辰,臣思前想后不知送何礼物,可以表达臣与芙仪的心意。芙仪要给父皇母后一个惊喜,还望母后岁岁平安,千岁无忧。”
王皇后慈眉善目地看纪忘川,这个东床快婿她最是喜欢,光是皮相便举世无双,口吐莲花更是哄得她喜笑颜开。“只盼着让我早些抱上孙儿,就当你们尽了孝心了。”
尉迟云霆搂了把王皇后,说道:“咱们就等着芙仪的心意。来来来,喝酒喝酒,不醉不归。”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光阴倏然流逝,轻歌曼舞,调笑连连,众人都流连在声色犬马之中,浑然不知危机悄然来临。
崇圣帝好大喜功,最爱饮宴纵情,适逢王皇后寿宴,邀请各地节度使入长安城朝贺。河南节度使邵元冲与纪忘川隔桌而望,两人相视一笑。邵元冲一早已经拨划两万兵马囤积在长安城郊外,万事俱备,只等契机。纪忘川告诉他,契机就在今夜。
筵席过半,月上中天,五月的微风拂过御花园中的百花争艳,捎来浓墨重彩的初夏香气。纪忘川脸色平和,心却沉静如死水,他收起怯弱与不安,在邵元冲面前,他必须维持着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形象,毕其功于一役,攥紧手心等待一个答案。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的路。神策十二营包围宫城,如若他失败,全体军士都会因造反而处以极刑。邵元冲算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神策十二营包围宫城,麾下精锐士兵围困长安城,届时坐收渔人之利,将尉迟家的天下取而代之。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成了铜墙铁壁,尉迟云霆坐在龙椅上荒唐取乐,茫然不知危机迫在眉睫。
鼓乐笙箫奏着尉迟云霆最钟意的曲调,他眯着眼摇头晃脑地看着舞姬舒展的柳腰。纪忘川留意到一个小太监悄声走到皇上随侍的大太监身边耳语了几句,大太监面带喜色,眉飞色舞地在尉迟云霆跟前回禀。
尉迟云霆大手一扬,舞乐骤然停歇,御筵上众人莫名把目光投向他,只见他脸上浮现起浓重的笑色。“众位爱卿,今日双喜临门,不仅是皇后的寿辰,亦是朕爱孙的生辰。芙仪公主自去年嫁入神策大将军,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坊间朝野佳话不断,堪称郎才女貌,相得益彰。今日更是喜得麟儿,虽说皇孙乃是七星子,并不足月,好在母子平安,朕心甚是宽慰。”
王皇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几句,之前听说芙仪公主突发产子,心中难免牵挂哀戚,好在一切顺利,颓然之色顷刻消却,喜上眉梢道:“真是上天庇佑了,看来皇孙是迫不及待见他的祖父祖母呐。”
纪忘川双手成拱,“芙仪有圣上和皇后天威庇佑,自然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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