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在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锦棠便再怎么不好,也是你的发妻,糟糠之妻不下堂啊淮安,我怎么也不能让你们和离了去。
那种戳不穿时,锦棠的愤怒,简直了,恨不能扒掉齐梅伪善的脸皮,不过,此刻,当着陈淮安的面,她算是把齐梅脸上哪层伪善的皮,给揭下来一点了。
齐梅就站在门上,哪张脸,简直仿如戏台子上唱杂剧的戏子一般,煞时就变,极为好看。当然,她转而就是一笑:“你们的爹才刚死,娘为了要让这家里的儿子们齐齐全全,都有妻有子,也是煞费苦心,尽做些讨人嫌的事了,罢了,娘还是去休息吧。”
说着,俩主仆转身就走了。
锦棠气的,一口吃尽了盅子里的酒,走到陈淮安面前,定定儿望了他半晌,忽而一跺脚,软底面的绣花鞋踩在他脚上,当然不疼,麻酥酥的痒而已。
“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怕我戳穿了你娘的真面目。”毕竟是在陈家,锦棠也不会放声吵,贴着他的耳朵,一股浓郁的酱香酒息,说道。
“我多少回与你说,你在的时候,你娘就像一只猫,可等你走了,她就是只老虎,不不,她是只狐狸,狐狸精,永远两张脸。这回你该瞧清楚了,你在的时候她什么样子,你不在的时候她又是什么样子。”锦棠咄咄而逼。
陈淮安的渭河县所有的一切,其实早在陈杭死的哪一夜,就全然崩塌了。
他望着锦棠犟兮兮,倔呼呼,仿佛经历了千年压抑之后扬眉吐气的脸,柔声道:“你吃了太多的酒,醉了,快上床躺着去。”
“不要。”锦棠手里还端着盅子,一口吃尽,杯口对着陈淮安,望了半晌,他两道弯弯的浓眉微簇,一双眸子里还是当初那般坦然的热烈,直勾勾的望着她。
第46章 孝道为大
锦棠恍惚间记得,上辈子临分别时,后一任的丈夫林钦也曾这样望着自己。善始而无善终,是她负了林钦,害了林钦。
她两眼一酸,随即别过了眼。
“你觉得我和你娘之间的争吵皆不过鸡毛蒜皮,是小辈就该敬着长辈,就不该把她说的话放在心里,就该过自个儿的日子。可是陈淮安,你瞧瞧这三尺宽的窄院子里,你转身走了,我却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我吵,你就认为我是心胸狭隘,眼里只盯着你娘的不好。可你不懂,我是一只井底之蛙啊,眼里就只有哪个井口,而你娘,就是哪个井口。”
她今夜吃酒又吃肉的,也不过为了激怒齐梅尔。按理来说,老公公死了,丧三年,常悲噎,从如今开始,一家人都要披麻袋孝了。
但齐梅就是气死,也不敢说她啥,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家的乱,都是由齐梅和陈杭俩口子祸祸起来的。
陈淮安双目柔柔的望着她,不辩解,也不说话,就哪么看着。
灯在低处,照着他年青俊朗的眉宇,便目光,也依旧是上辈子望着她时的宽厚与慈忍。
闹了半晌,锦棠忽而就觉得没意思了。她将酒盏倒叩在桌上,揩干净了手,赶着陈淮安替自己烧好了洗澡水,洗罢了澡,舒舒服服躺到了床上,道:“今儿太夜了,我要回家去,我娘必会着急的。但明日一早,咱们各自写休书,你从你娘哪儿把我的十亩地讨来,我收拾整理好我的东西,就该回自个儿家去了。”
陈淮安收拾干净了屋子,倒罢了水,将炭火燃的旺旺儿的,就在桌前坐着,背影笔挺,轻轻翻了一页书,极温柔的应了一声好。
锦棠又道:“齐梅在我面前是个什么样子,我估摸着今儿你算是看清楚了。但你的亲娘陆宝娟,你的亲爹陈澈,你的黄爱莲,你的娇表妹,他们在你面前的样子,和在我面前,是全然不同的,陈淮安,我或者以片概面,你也永远不必知道。
反正,徜若没有这一回重来,我依旧会被你误解至死,埋了,化成灰了,他们在你心中,和在我心中,依旧是孑然不同的样子。”
陈淮安背影依旧坐的笔挺,轻轻唤了声糖糖,却并不说话。
他想问一句,自己离开京城之后,她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讨饭的地步的,可是想来,就如同他最后的末路穷途,自己不愿提及一般,他要多问一句,换来的,也只有挖苦。
她是不会多说一句的。
*
陈淮安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交游广阔,喜欢广结亲朋的江湖道义之人。
他上辈子不信嘉雨和锦棠有过什么苟且,但他至少觉得,锦棠的行为有那么一点不够稳重自持,于是诱惑了嘉雨,也许他只是在幻想之中与她发生过关系,然后便写到了手记上。
他只是想让她忘了那些恼人的旧事,重回新婚之时的鱼水相融,才会刻意的回避,到最后就回避成了习惯。
但另一点,他是绝无可能逃脱指责的。
确实,上辈子他越走越高,她却永远困在哪点小小的宅院之中。他本就是凭空而起,走的太快,形势又复杂,忙着要在生父面前证明自己,要让生父肯定自己,要搏得皇帝的重用,几乎是从一个混混一跃而簇,就进了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
忙,真的是非常忙,而且是那中充满着兴奋与成就感的忙碌,是压抑了半世之后,终于一朝可以成为朝之栋梁,荷载着功成名就感的兴奋。
以致于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想要跟上他脚步的她会有多辛苦,没有想过,夹在两个母亲之间,她会有多难过。
陆宝娟倒还罢了,大家闺秀,大气知礼,虽说看不上锦棠,但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她自己本身曾经就是个外室的原因,反而特别支持陈淮安养外室。
黄爱莲和外子,基本就是陆宝娟一手促成的。陈淮安也不过酒醉之后,吃了个闷亏而已。若非着实爱儿子,他跟黄爱莲之间,连陌生人都不如。
齐梅在他面前是慈母,在锦棠面前简直就是泼妇,有这样一个婆婆,十年婚姻,仿如一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要不分崩离析了才怪。
正房里,齐梅这时候才开始嚎天嚎地的哭了。
因为竹山书院的夫子来刘之心来吊唁的时候,对齐梅说,从下个学期开始,陈家三兄弟就不必去书院了。
自古以来,天道地道,孝道最大,随着陈杭的死,陈家三兄弟要‘丧三年,常悲噎,居处便,酒肉绝。’慢说科举,就是连渭河县都不能出,胡子都不能刮,鞋跟儿都不能提起来,得披麻袋孝,守三年的孝了。
相比于一个知县只是几万两银子的损失,俩儿子有三年的时间不能进阶,生生要磨蹉白了头发,才是叫齐梅最痛彻心肺的事儿。
她原以为凭借陈家的势力,塞点儿钱,此事还能蒙混过关的,却不期当今科举,因为生员众多,于这一块管的非常严厉,陈杭一下葬,州府并学政除名他们兄弟三人科考的公函就已经下来了。
她这时候才知道怕,可是已经晚了,丈夫已经没了,儿子们的前程也耽搁了。
齐梅直接哭到死去活来,于正房里嚎了一整夜。
嘉雨还在齐高高家了。
陈嘉利自来老实,到这会儿了,天都快翻过了,他居然也不知道嘉雨是为甚寻的死。不得不说傻人自有傻福,大多数人的痛苦,都是因为他太聪明了。
既三年无法科举,而办丧事又收了一大抹的银子,陈嘉利遂连书也不读了,专心的数着银子,计划着守孝,不能读书的时候,该怎么想办法给家里再开劈条财路出来。
不读书,就不必恪守每月一同房的规矩,也不必总是宿在书房里,因为父亲的死,他倒是可以和妻子同宿一张床,好好儿的睡一觉了。
刘翠娥之所以愿意听婆婆齐梅的,除了真的想要个孩子,还有一部分的心思,来自于她是真的喜欢嘉雨那孩子,以及,总觉得嘉雨聪明,种出来的种儿,会比陈嘉利聪明的多。
事情没有张扬出去,反而叫锦棠和陈淮安瞒了下来,她对于陈嘉利也有格外的愧疚,虽说孝中不能行房事,但自成亲以来,俩人还难得有今夜的温存,躺在一处诉了很多知心话儿,相偎着睡了。
不比陈家别的人全都笼罩在无法科举的绝望中,陈淮安提起笔来,仍旧在做他的作业。
在当今大明,一个读书人,和官员一样,只要父母丧去,无论你在何等职位上,哪怕内阁首辅,在听到父母死讯的哪一刻,就得卷起铺盖,卸下一切职务,回乡丁忧。
也是因此,大家孝敬爹娘,哪是跟真祖宗一样。
但俗话说的好,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陈淮安上辈子在大理寺,给生父陈澈做爪牙的时候,看内阁,或者说六部谁不顺眼,谁是硬骨头,实在弹劾不掉,又撸不去他的官职,还有一个阴损的法子,就是想办法咔嚓了他老爹老娘,赶他回去丁忧。
在朝大家都是读书人,凡事讲个理字,任谁也没有陈淮安的损招,所以叫他这样搞下去的官员不在少数。
不过,这样搞别人的人,当然自己就会格外小心,提防叫人暗算,落入这种圈套之中。
陈淮安在杀陈杭的时候,当然早已想好了要怎么做,才能破千古科举这一难题,在爹死之后,还能科考举,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