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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堂香事 完结+番外 (浣若君)


  锦棠于是又悄声在陈淮安耳畔说道:“我怕林钦要因为此事而为难小皇子……”
  又是一句未说完,陈淮安忽而就站了起来,对着大殿廊庑下的致诚法师遥遥一拜,高声说道:“法师,弟子愚昧,想知道,何为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
  红衣的法师,青衣的僧人,一重又一重,或坐或站,就在廊庑之下,此时俱皆回首,盯着陈淮安。衣着华贵但又庄朴的达官贵人们,一并一梯又一梯的台阶下,所有席地而坐的信众们同时抬头,望着忽而发问的男人。
  他看起来高大,瘦削,一件青罗衣,胡茬青青,仿如遗世而孤立的上古侠客,又仿佛行了千万里路,沧桑满身,但依旧从容的旅客,一步步走到廊庑下,仰头望着致诚法师,又问了一遍:“法师,何为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


第184章 喜闻乐见
  致诚法师左右四顾,不知道这半路杀出来的这俗家男子是谁,因他已老眼昏花,也看不甚清楚,因他穿着件青罗衣,遂问身侧的弟子:“这位可是位道友?”
  法师以为这是个道友,来踢他的道场的。
  弟子亦是摇头:“不认识。师傅接着讲经就好,不管他。”
  致诚法师到底高僧大德,默了片刻,道:“所谓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是说,但凡为人,都有慈悲之心,悲悯之情,都有想要伸手,拯救并超渡众生的愿望。但心或者存之,身却总会泄倦,以致于,大多数人蝇苟一世,连已都渡不得,更遑论渡人。
  能渡已,便是证道,能渡人,更是大道。”
  陈淮安转过身来,对着一众坐在庭院中正在听经的人们自我介绍起自己来:“小可不才,一年前领大理寺主事一职,彻查六部,梳理九卿六部职能,一年前那个满朝上下,人人闻之便咬牙切齿的陈至美,正是小可,陈淮安。”
  要说,在座无论官家还是眷属,谁能不识陈淮安,但听他如此自吹自擂,毕竟首辅大人的儿子,诸人便有些看笑话的意味。
  听他说话,所有人的目光,便在他与陈澈之间,来回不停的打量着。
  陈淮安亦在打量陈澈,毕竟他这番,就是说给陈澈听的。
  他这样说了,致诚法师总要应付一句:“陈公子新科及第就有如此作派,前途无量。”
  陈淮安颇为脸大,得意洋洋道:“半年前,小可领了北直御史一职,赴河北赈灾督办,整个河北,虽说先是大旱,紧接着暴雨,而后又是瘟灾。但疫满城阙,无人枉死。这些,也皆是小可一人的功德。”
  要说,儒家自古便讲,谦谦君子。要称君子,谦怀最重要。
  像陈淮安这等办了点事便要大吹大擂的,非但算不上君子,便他果真有功,也得是别人来宣扬,岂能由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肆意为自己脸上贴金?
  是以,此时人群中便已有隐隐的嫌弃的声音。
  “赈灾非是一个人的事情,功劳只揽在自己身上,难道地方官,地方的百姓们都是吃闲饭的?”
  “这人自吹自擂,好不要脸。”
  致诚法师倒是因为这句话,果然大震:“原来竟是北直御史陈淮安,失敬失敬。贫僧听闻河北有灾,昼夜难安,也时时在关注河北的灾局。不得不说,您到河北,是朝廷之幸,苍生之幸。”
  说着,法师站了起来,双掌合什,对着陈淮安遥遥一拜。
  而他身后所有红衣的法师,青衣的僧人们,随着致诚法师这一拜,亦齐齐起身,对着陈淮安一拜。
  “居然敢受致诚法师的拜,他的脸呢?”有人如是窃窃而言。
  “好不要脸。”另一人断言。
  “陈淮安这厮,脸可真是够大的。”又有人摇头叹气。
  庭院之中,满是嫌弃之声。而陈澈坐在最中间,阳光照洒下,白皙的脸庞略泛潮红,显然已经气的快要跳起来打人了,但总算他忍功好,捏紧双拳,依旧默默的忍着。
  等僧人们拜完了,陈淮安越发洋洋得意。
  同时,于人前遥遥对着陈澈拜了一拜,话却是对致诚法师说的:“法师说人人都有渡已,渡人的心,这话显然是错的。据小可所知,这世间更多的,是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表面上虔诚恭敬,心地里却只有私仇,只有睚眦必报四个字的,虚伪而又利已的小人。
  表面上心系家国,兢兢业业,凡作事,只为朝,为百姓着想。心里面却只有,我看不惯你,我就踩死你,踩死你……”
  说着,他自己跺脚就踩了起来。
  这简直是耍泼了。
  你瞧他高高瘦瘦,面色黝黑,一件青罗袍微摆着,简直是,每个人都恨不能上去,捣他两拳。
  而这番话明摆着,说的就是为首辅的,自己的父亲陈澈了。
  旭亲王先就喝起彩来:“难得淮安如此率性,好!”
  于是乎,满庭的人全哄堂而笑,也鼓起掌来,一声高比一声的,所有人都在大呼,给陈淮安叫好。
  毕竟,儿子在如此庄重的场合拆父亲的台,大家还是喜闻乐见的。
  锦棠坐在人群之中,恨不能以手捂脸,才能忍着不去看陈淮安的丑态。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这样羞辱陈澈。
  须知,当众骂父亲睚眦必报是小人,这比私底下打搧陈澈的耳光更狠。
  要陈澈真心黑一点,今夜回去就弄死陆宝娟,从明儿起,陈淮安就得乖乖儿回家丁忧,连大理寺的闲职都没得作,更何况作官。
  她也想过陈澈和陈淮安父子终有对恃的一天,但是没想到陈淮安会把事情抖到如此大的场合,会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以僖笑怒骂的形式,仿似耳光一般的,攻击陈澈。
  一父一子,满庭乌泱泱的人。
  等儿子骂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澈身上,当然是想看他会怎样反驳,又或者,要怎样收拾陈淮安这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骂父亲的逆子。
  鸦雀无声之中,陈澈缓缓站了起来。
  他今日穿着的是件青麻色,无领的圆襕衫。这种襕衫,是老头子们的家居常服。
  他今年四十有七,容貌并不显老,头发胡须依旧乌黑,其中没有一根杂呲。每每身着官服,他便俊俏的跟个新郎官似的。
  换上常服,遥遥望去,亦是个威严,持重的大家长。
  旭亲王在拉他的衣摆,意思是想让他消气,勿要太给陈淮安以难堪。毕竟自己生的儿子,俩人真在大庭广众之下闹起来,总归是家丑。
  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着陈澈上前,不说抽陈淮安几个耳光,至少也得上前,俩人吵上一架。
  如此场合,父子俩人大吵大闹,首辅家的丑事公诸于众,叫整个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好好儿看上一场热闹,笑上几声,骂上几声,多好。
  便锦棠也是这样想的。
  两辈子,她最怕的不就是这个,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当众掐架,以致丑态毕露。
  但谁知,晴空,古槐,浓浓的凉荫之下,风吹槐树簌簌而响。
  襕衫落落的首辅大人站了起来,却是温默而笑:“罢了,人常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有今日淮安一言,老夫终是愚钝不开的。
  淮安,坐在那里听经就好,你所求的,为父准了就是。”
  见陈淮安仍不肯走,他又道:“法师讲经既是,淮安,勿要任性了,给在座的叔伯们道个不是,退下吧。”
  于是,致诚法师翻开经书,讲起经义来,而陈淮安对着大家一个躬礼,也默默退回了锦棠身边,默默听起经来。
  这算什么,大家期待的打架没发生,吵架也没发生。
  首辅就这样在儿子面前认了怂,服了软,吃了瘪?
  没想到陈澈,竟是这样的首辅,儿子都欺到头上了,他居然也能忍气吞声?
  满寺从僧众到香客,无一不摇头:“真没劲!”
  锦棠握过陈淮安略显冰冷的手,低声道:“他也是个苦瓜瓤子,死了妻室就够伤心的了,今日是他为亡妻超渡的日子,你又何必如此欺他?”
  陈淮安握着锦棠的手,亦是低声:“放心,我自有分寸。”
  陈澈于他的恨意,来自于陆宝娟,来自于陈老太太,一众人对于余凤林的加害。
  陈澈认为自己一生的悲剧,全起源于他。
  毕竟徜若没有他,就不会有甩不掉的陆宝娟,陈老太太也不会为了费心竭力给他一个嫡子的出身,而谋害余凤林的性命。
  试问,便是陈淮安自己,扪心自问。
  徜若锦棠是因为陈濯缨而死的话,他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也绝对绝对,不会再给陈濯缨一丁点的关爱和怜悯。
  但私是私,公是公,陈澈徜若连公私都不能分明,非得因为负气就坏了他苦心一年才谋成的局,那他就枉了叫陈淮安上辈子如走狗一般,忠心耿耿,待他的十年。
  这一点,陈淮安还是能保证的。
  便陈澈此时心痛又如何,气到恨不能亲手斩杀了他这个孽子又如何。
  在大理寺是政绩,在河北也是政绩,便眼看就要到来的五夷来朝,亦将是淮南党的政绩。
  他便再恨,作为一个圆滑而又精明的政客,是不会放弃这,能叫他青史留名的政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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