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旭亲王笑着说了两句,再回过头时,对面不远处的女子已经不见了,他闭了闭眼,只当自己是恍神了,又会想到她,于是,与旭亲王一起上车,进宫见驾去了。
从宫里侍奉完皇帝,处理完内阁的差事再出来,已经到了晚上。
陈澈自来甚少回家的,今儿倒是从宫里一出来,推掉所有应酬,赶在天黑之前就回了家。
他是个孝子,所以一回家,自然先到陈老太太房里请安,请罢了安出来,转到陆宝娟的内院,甫一进门,只见屋子皆是灯黑火黯的样子,旋即便问从侧面厢房里赶出来的丫头:“你家夫人了?”
丫头几乎从不曾见过老爷回内院的,因他的声音分外严厉,还带着几分恼火,颤颤兢兢道:“夫人在她院儿里了。”
“叫她即刻来见我。”陈澈扔了这样一句,转身便走。
他与陆宝娟是分房而居的,而他的院子,除了洒扫的婆子丫头之外,便家里几个儿子,非他传唤,是绝不能踏足的。
陆宝娟正在自己房里坐着发呆,听说丈夫唤自己,立刻就赶来了。
说实话,曾经在听齐蜜说,齐梅替陈淮安娶的是渭河县第一标致的女子,娘家还经营养一家酒肆时。
陆宝娟因为尝过罗锦棠家的酒,而其酒的味道确实醇正,她心里对于罗锦棠这个儿媳妇,还是很满意的。
当然,在陈淮安进京之后,她就一直在盼望,盼望儿媳妇也能来,然后入主相府,助她一臂之力。
到时候婆媳齐齐联手,她在相府中的地位,当会比如今好过许多,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可是陈淮安一直不准她见儿媳妇,推三阻四,总说她不方便,她在忙,就是不肯带到相府中来。
无奈之下,陆宝娟才会跑到天香楼,去看一眼陈淮安的妻子。
谁知道她期待了那么久的,一心想要当成女儿一般疼爱的儿媳妇,她居然就生成了,跟陈澈的妻妻余秀林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样子。
她此时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只看她的脸色,就好似撞了鬼一般。
*
陆宝娟嫁进陈府的时候,是在陈澈的亡妻余秀林的百日祭时。
当时陈澈还在岭南,因为妻子的死,自己的官场落败而哀痛欲绝。压根儿没有娶妻的心情,陈老太太亲自到陆家,一顶青布小轿,就把陆宝娟给抬回了自家儿。
不得不说陆宝娟果真是个旺夫的女子。自打她进陈府,再过了三个月,先皇丧,新帝及,陈澈六年苦旅,一朝起复,就回到了京城。
但自打嫁进来,陈澈的卧室,陆宝娟这还是头一日进。
墙纸是清一色的白宣纸壁,迎门右侧,临窗的位置挂着幅提篮观音图。五彩珠帐,红罗线系着一双象牙珠钩,钩起半掩帐子,红珠衬着白钩,煞是好看。
枕侧的漆盒中放着一串金刚珠子,百八粒的数,旁边散了一幅双陆。
这其实瞧着,应当是个闺中闲情小妇人的卧室才对。但陈澈一直以来就住在这样一间屋子里。
陆宝娟曾经听陈澈房里的婆子们提过,说这些摆饰,一丁一点都不能乱,稍乱一点,他都要发脾气。
不用说,这全是从岭南带回来的东西,也是陈澈当初在岭南,与亡妻余凤林朝夕相处时用过的,亡人虽已化成白骨,却也阴魂不散,永远的矗立在这相府之中。
陆宝娟将这间屋子仔仔细细儿扫了个遍,便望着墙上一幅卷轴之上的,美人图发呆。
画中一个瓜子脸,水杏眼儿的女子,穿着墨绿面的纱衣,腰系一件白裙,下面猩红面的裤子隐隐露着些边儿,坐在一处凉台水榭上,手中一幅双陆,柳眉微挑,唇噙笑意,似乎是正在与人打双陆。
她的对面有一只蒲团,也散着一幅双陆,还有一杯茶,是个对面的人刚刚起身离开的样子。
这美人儿一手执着双陆,另一手葱白似的细手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似乎是想去翻开对方的底牌。
那种欲要偷看牌,又怕要给对方捉住时又怕又做贼心虚,但又忍不住好奇的样子,叫画家描绘的栩栩如生。
虽不过一幅画儿,可是女子的形象跃然纸上,尤其是她唇角两粒米粒似的甜酒涡儿,虽小似针尖,可在画家的笔下,被描绘的栩栩如生。
这幅画的落款,书着:开阳二年,为妻绘。
陆宝娟其实并没有见过余凤林。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她在为外室时,也曾婉转的跟陈澈提过,自己想去一趟淮南,拜见主母。
其实就是想知道,陈澈的发妻究竟是否有如传说中那般美艳灵动,不可方物。
陈澈当时一声冷笑:“她的名字,也是你配提的?”
她在陈澈心里,事实上连给余凤林提鞋都不配。
所以陆宝娟是因为这幅画,才认识的余凤林。
而颊侧那米粒似的酒涡儿,世间除了余凤林,也没有别的女子会生,但偏偏她的儿媳妇罗锦棠就生着两个。
而罗锦棠那与一般世家女子们不同的风情,笑意,眉眼,居然与这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她的儿媳妇,跟陈澈便死了之后,依旧占据着这座主屋,占据着陈澈的心,叫陈澈三天一篇祭文悼念的发妻,居然生的一模一样。
陆宝娟心口一阵痛,痛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她偏偏还死死的盯着那幅画,就是想要找出,自己想要拿成当女儿一样看待的罗锦棠的脸上,与这余秀林究竟有没有不相似的地方。
她心说: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生的不像,我也是愿意拿罗锦棠当女儿来待的呀。
*
恰恰这时,陈澈走了进来。
他今天早晨早起,去旭亲王府,就在王府的门外,似乎是花了眼一般,居然看到年青时的妻子就站在对面。
没有丧过妻子的人是不知道那种感受的。
世上纷纷扰扰,到处都是女子,每个女子的面貌也都不禁相同。可是属于他的那个,他的妻子,他的爱人,他同道中的知已,穷尽四海,遍极天涯,死了,没了,他亲手葬于土里了。
但是因为思念成疾,陈澈经常会看到她站在人群中,或者某个角落里,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到那时,他若扑上去,必定会扑一个空,或者会捉住一个面貌与妻子完全不同的女子,或者,只是一堵墙,墙下并没有妻子。
所以,陈澈如今冷静了许多,当时便看到妻子离自己不过三丈远,也知道那不过是幻觉,徒添自己的悲伤。所以,他尽量的不去看,不去想。
而之所以找陆宝娟,是因为另一件事。
“你为何要看我的画,那也是你能看的?”见陆宝娟直勾勾盯着妻子的画相看,陈澈蓦的就生气了。
身为夫妻,连丈夫的卧室都没进过,陆宝娟这婚姻,也难怪连儿子陈淮安都要看不下去了。
不过她从生了陈淮安开始,就一直在隐忍,温良,谦让,顺从到了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她道:“听说老爷唤我。”
“淮安要在外备考,可以,毕竟如今老夫在内阁,他若以我儿子的身份参考,总归浙东党那帮老臣要嚼舌根子,不过,听说他家娘子也到京了,为何不入府,不来拜老太太?你身为婆母,难道到如今连自家的儿媳妇都不曾见过?”
陆宝娟心里正有鬼了,也怕丈夫见到罗锦棠,要和自己一样,也发疯。
连忙道:“见是见过了,不过她是个寒门女子,慢说世家妇人们该有的礼仪,便连为人的教养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个乡间蛮妇而已。
大约淮安也是觉得她上不得台面,怕带回来要惹大家的笑柄。”
陈澈锐目,早看穿了陆宝娟嫌弃儿媳妇的心思,冷冷道:“你是婆母,孩子当初也是你作主送出去的,既如今携家带口的回来了,无论妻室是否乡间蛮女还是名门贵女,既是你的儿媳妇,就是你的责任,你得护着她,给她些指点,叫她好适应京里的生活,我怎么瞧着,你似是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
莫非,你瞧着淮安的妇人不好,想让他去发妻,换房妻室?”
陆宝娟连忙道:“哪里,我会尽力调教她,至少大样子上能过得去,会说咱们京里的话儿,会走路,吃饭不呼噜,不拿手揩鼻涕了,我就让她回家来。”
这番形容够粗俗够恶心,栩栩如生的描绘了一个磨牙打咯放屁揩鼻涕都不会背着人的,乡村俗妇的形象。
陈澈都给震住了:“也罢,那你就自去操持。”
陆宝娟于是趁势问道:“旭亲王的生辰有福,恰是端午节,到时候我得去祝寿,也不知您能不能与我一起去?”
陈澈断然道:“入了五月朝廷便要清田丈地,老夫长驻户部,没时间去。”
本来,去旭亲王府拜寿,也是陆宝娟想要跟丈夫亲密亲密的机会,毕竟在家里她与陈澈能说话的机会不多,不过出门在外,俩人就可以于路上多说几句话了。
她其实一直以来,都还是想走进丈夫心里去的。
但成亲也近半年,陈澈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罗锦棠:磨牙打咯放屁?婆婆你确定你说的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