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一路走来,偏这地方没什么人来,宫女太监,似都故意避开此地。
原来这地方,就是先皇后坠楼而亡的地方。
地上看似干干净净,却有着血,有着泪,有着亡魂。
弘昼沉声道:“皇后,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何必再提呢?你不是富察容音,也不会变成她。”
“是啊,我不是富察容音,就算站在这儿,我也从来不愿死。”继后叹了口气,回头看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弘昼望着她。
“因为我不甘心。”继后轻轻道,“本以为当了六宫之主,做了大清皇后,就再也不会任人践踏,再也不必谨小慎微,可我错了。从前的娴妃保不住额娘和兄弟,如今的皇后护不住阿玛,因为手里的权力太少,太少了……”
“不,不是这样……”弘昼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尔布的事情是他亲自调查的,真相如何,他最是清楚。
连他为何而死的,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一切都如继后所言,贵为皇后,她仍保不住自己的父亲,因为想要他父亲命的,是她的丈夫——当今圣上。
“不是这样……你只是……”弘昼难过道,“您只是对皇上心存希望……”
而他却辜负了你的希望……
继后一言不发。
月光照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愈发显得她形单影只,孤独可怜。
而她的丈夫呢?只怕又宿在延禧宫了吧……
弘昼看着那只肩膀,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却隔着一掌距离,迟迟不敢放在上头。
“回去吧。”继后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你跟我,都该回去了。”
说完,她缓缓转过头来,重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贤淑,若非脸颊上那行泪痕,压根看不出来她曾经哭过。
弘昼也只得随之变成一个臣子,恭敬地让出下楼的路,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孤独背影,他神色复杂,双拳握了又松,最终忍不住喊:“皇后娘娘,今后需要弘昼的地方,请告诉我。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继后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朝前方走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亲蚕礼
“娘娘。”珍儿进来回禀,“皇上已经走了。”
已经是晌午时刻,但继后还是没起床,仍然歪在榻上,听了珍儿的回报,微微点点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珍儿迟疑片刻,问道:“娘娘,皇上没有追究您的失礼,您怎么还僵着呢?”
继后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放心吧,皇上不会怪罪的。”
珍儿:“为什么?”
继后呵了一声,转头看向她:“因为他问心有愧。”
珍儿吓了一跳:“娘娘!”
“你以为本宫真的疯了吗?全天下的人都疯了,本宫也清醒得很!”继后的目光冷静的可怕,全不似外头所传的那样,因为其父的死,而性情大变,连皇帝都不理了,“若连亲阿玛走了,本宫也若无其事,才真的不像个活人!”
珍儿终于觉出里头的深意来:“您的意思是……”
继后冷冷一笑:“从来循规蹈矩的人,偶尔出格一次,皇上才会放在心上!只有让皇上记着我的冤枉,我的愤懑,整个六宫才能都记着!”
一切如其所愿,一切若其所料。
不到下午,弘历就命人送了一件旧皮氅来。
此有先例。
崇祯帝与周皇后失和,周皇后绝食抗命,崇祯帝便送去了一床旧皮褥,夫妻和好如初。
如今他效仿先人,送来旧衣,意思很明显。
“皇上还记着皇后的不平,仍念着两人旧日的情分。”——这个意思不但传递给了继后,也传递给了整个后宫。
有人为此欢喜,有人为此不安,也有人为此……开始动手。
寿康宫。
“今年浙东大旱,山东蝗灾。”太后轻轻划拉茶盖,淡淡道,“这亲蚕礼,就免了吧。”
皇后祭祀先蚕,劝勉桑蚕,这是旧例,更何况内务府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请示过了太后,就要按例施行,怎地突然就要免了?
“太后。”继后斟酌着开口,“正是因为各地天灾,人心浮动,臣妾才想着亲自动手采桑养蚕,鼓励民间蚕桑之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往年都是这么办……”
“皇后,容音在的时候,每年都办亲蚕礼,可从你继任皇后,便再未大张旗鼓张罗此事,你心中委屈,我心里都明白,可今年恰逢天灾,亲蚕礼耗资不菲,又兴师动众,实在不美。”太后言下之意,竟将一场公事,完全变成了她的私心,最后推脱道,“你若真的有心,明年再办不迟。”
此事怎可推脱?
继后一咬牙道:“太后,亲蚕坛、采桑所都已准备齐全,福晋、夫人、命妇也都知晓此事,贸然取消,反倒引来朝野内外议论,臣妾斗胆请求太后,今年的亲蚕礼,务必照常举行。”
太后听了,面色忽地一沉:“说是来请我的示下,全都嘱咐内务府筹备妥当,还要我来拿什么主意,皇后,你未免擅专太过!”
擅专太过。
她将词说的这样重,更何况还是当着一群人的面这样说的,继后还有什么办法?只得立刻跪下来:“太后,臣妾循着旧例筹备,不及太后考虑周到,既太后不喜,臣妾即刻吩咐他们停办,只求太后息怒。”
太后冷冷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说完,也不等继后回话,先一步扶着刘姑姑的手离开了。
回了承乾殿,继后面色阴沉,挥退众人,只留下珍儿,然后吩咐她道:“本宫要你去找一个人……”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让太后回心转意?
亦或者说,还有谁敢在太后面前,替继后说话?
“……和亲王?”珍儿试探着问。
继后点头一笑:“不错,是他。”
在众人眼中,弘昼浪荡不羁,是个没什么用的纨绔王爷,但在她眼里,任何一个人都是有用的,端看用在什么时候。
譬如此刻,什么人都不好去劝太后,但一个王爷却能劝得动她。
况且,若非用得上他,继后也不会故意往角楼上走那么一趟,还刻意让珍儿去找他来,虽然险些在角楼上冻僵,但结果还算不错……
“……他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继后嫣然一笑,如同那夜,她在角楼上回的眸,“那就让他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替我说服太后。”
继后擅于看人,更擅于利用人。
几日后,太后果然改变了主意,允了亲蚕礼一事。
继后刚松一口气,却听吴书来道:“皇后娘娘,按照您的吩咐,亲蚕礼当日供各位娘娘、福晋、命妇采桑使用的工具全都备妥,请娘娘阅示。”
继后点点头,一应小太监便将工具抬进交泰殿,皇后金钩、黄筐,贵妃银钩、柘黄筐,妃嫔铜钩、柘黄筐,福晋、命妇使用铁钩、朱筐。
自一个个筐子,一个个钩子前走过,继后忽然顿足在一只柘黄筐前,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是……”
吴书来低头应道:“是为令妃娘娘采桑备下的银钩和柘黄筐。”
继后当即变了颜色,身后,珍儿斥责道:“吴书来,皇后娘娘用金钩,贵妃用银钩,寻常妃嫔用铜钩,令妃不过妃位,却僭越地使用银钩,你是不要命了吗?”
吴书来忙跪下道:“请皇后娘娘恕罪,这是太后下的懿旨。内务府禀了皇上,皇上也首肯了。”
珍儿哑然,飞快转头去看继后脸色。
继后这时候已经收敛起脸上的阴郁,仍如平日那样端贤的笑着:“既然太后皇上有了明旨,一切便照他们的意思办理吧。”
等到巡视完毕,回了承乾殿,珍儿惴惴不安地问:“皇后娘娘,依令妃的品级,根本不够格使用银钩,太后和皇上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继后一边修剪盆栽,一边气定神闲道:“自然是有心抬举令妃,让她更进一步了。”
“这……”珍儿气道,“皇上宠着延禧宫那位便罢了,怎么连太后也……”
继后呵了一声,冷冷道:“太后因阿玛一事,本就迁怒于本宫。如今,本宫借由和亲王之手,风风光光地办亲蚕典礼,太后更是不满,这才有意抬举令妃,刻意与本宫为难。”
事情越来越难办,珍儿渐渐有些想放弃了,于是劝道:“娘娘,太后地位崇高,皇上又事母至孝,您又何必坚持要办亲蚕礼呢?”
继后缓缓摇头:“出了阿玛这件事,乌喇那拉氏人人自危,本宫风光大办亲蚕礼,就是要让朝野内外看清楚,大清皇后的地位一如既往。只有这样,本宫才不会被人轻视。”
“奴才只是怕……”珍儿忐忑不安道,“怕太后从今往后,一直针对您。”
“那就忍。”继后握着金剪,淡淡道,“忍到出头之日……”
咔嚓一声,剪子咔嚓一声,如同断头般,剪落一朵红花。
与气氛凝重的承乾殿不同,延禧宫中的气氛极轻松融洽,桌上的八音盒放着一曲西洋舞曲,轻快的乐声融化在空气中,融化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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