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情绪格外激动,却被外头等候的狱卒们,以为出了什么事。
牢头飞快带着狱卒赶来,便要打杀他。
“无妨。他只是太少同人说话,一时激奋罢了。把牢房门打开,再打一盆热水来。”
牢头收起了水火棍,有些犹豫。
“殿下,这个犯人非同一般。把门打开,他若伤着殿下如何是好?”
在牢头看来,一个被独自关押了十来年,几乎没和人说过话的犯人,跟疯子没什么区别了。
一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叫人不敢轻想。
宁王却蹙了眉头,那牢头连忙反口。
“是是是,下官遵命。”
说着指使身后的狱卒,一个拿钥匙开门,一个拔腿便去打水。
十几年没开起来过的牢房门,连钥匙都不好找。
那狱卒摸了半日,才摸出一把陈旧得褪了色的钥匙,插进锁芯。
抬水的狱卒也很快回来了,一大木桶的热水冒着白气,抬得那狱卒气喘吁吁。
他把水放到那人身前,宁王一摆手,众人便退了下去。
“你本名叫什么?”
他艰涩地咽了一口口水。
“阿里木巴。”
随后他走到那一大桶热水前,被蒸汽熏到面上的时候,浑身一激灵。
他看向宁王,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宁王轻轻一点头,他便迅速地捧起热水,近乎贪婪地泼在自己的面上。
他大约有许久未曾好好洗漱过了,面上经过热水的清洗,才露出本来的模样。
其实他的面容,还是生得偏向楼兰人的,一双眼睛极大。
只是掩映在须发之间,先前看不出来。
阿里木巴洗过脸后,像是脑子也清洗过一遍似的,整个人清醒了许多。
也不像方才似的鬼吼鬼叫。
“殿下,殿下!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告诉你。你是楼兰王的儿子,你不是圣上的孩子!如果你在大周的日子不好过,你就回楼兰吧!”
这十多年他虽不知外头世事,可在大周皇宫中做侍卫那十年,宫中的密辛他也听多了。
一个没有母亲,没有母族的皇子,只有受人欺凌的份。
宁王能长大成人,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以为宁王早就被圣上秘密处死,或者在后宫之中,被人欺凌而死……
宁王淡淡一笑。
“不好过的日子都过去了,而今的日子极好过。圣上病危,京中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便是本王。只要圣上一咽气……”
不知不觉,他已经改了称呼,不再称圣上为父皇。
他收住了地下的话,阿里木巴却睁大了眼。
“殿下,这是真的吗?那我们楼兰,岂不是凭空就夺了大周的万里河山吗?哈哈哈!楼兰多年入侵大周边境,寸土未得,没想到竟能如此轻易得到大周的江山!哈哈哈……”
他情难自禁地笑了起来,对这戏剧性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
而宁王却觉得,他的笑声有些刺耳。
“母妃和楼兰王之间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阿里木巴收住了笑音,努力回想起前尘往事。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也记得不太清楚。
“……楼兰王当时刚刚登基,要与国中最有权势的邸家联姻。邸家想把长女送进宫做王后,楼兰王却看上了次女,也就是殿下的母妃。小姐有了身孕之后,觉得对不起邸王后,便私自出逃,到了大周的边境……”
他说的这些,和圣上所说的差不多。
说完又捧起了桶中的热水,满头满脸胡乱擦拭。
若不是宁王在此,只怕他会把衣裳脱了,浑身上下洗一遍。
“最后一个问题。母妃死后,你为何把一切全盘向圣上说出?”
阿里木巴擦身的动作,忽然停滞了下来。
“殿下是在怀疑我的忠心吗?当时宁才人虽死,却被指责为**。我自小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岂能让她蒙受这样的污名?!这才不得不告诉圣上真相啊……”
他几乎声嘶力竭,语气极其地诚恳。
一个为了自己的主子,被关在天牢中隐忍了十几年的总仆,他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对他忠心的怀疑。
宁王点了点头。
“抱歉,是本王的疑心病犯了。”
阿里木巴松了一口气。
“只要殿下相信我,木巴便是死了,也是个英雄,而非卖主求荣的孬种。”
他若是真的卖主求荣,便不会蹲在这天牢中,一蹲就是十几年了。
而圣上没有要了他的命,或许就是看在他的忠贞份上吧?
宁王沉吟不语,阿里木巴蹲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捧水梳洗。
第四卷 第二百零二章 一样不能活(二更)
他慢慢挪动脚步,在阿里木巴的身侧,走了几步。
像是在打量他梳洗的动作,又像是无意识地走动,思考着什么。
阿里木巴梳洗得欢快,口中甚至轻轻哼起歌来。
有十多年了,他在无人的牢房中,学会了自己哼歌给自己听。
好像这样,就有人陪伴了似的。
他洗干净了脸和脖子,正想把头发全都放进热水中洗一洗,忽然感觉后背一痛。
紧接着,那桶难得的热水里头,涌进了大片大片的腥红。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身前,那里露出一把长剑的锋芒,将他的身体刺了个对穿。
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铮的一声,宁王收剑,银白的剑上是一层暗红的血,顺着剑端滴在地上。
一滴,两滴,三滴……
阿里木巴捂住了伤口,不可思议地看着宁王。
“殿下,你还是不相信……我的忠诚吗?”
宁王从袖子的内层,取出帕子,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他甚至没有再看阿里木巴一眼。
“不,本王相信你。”
他擦拭长剑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就像剑上的不是血迹,而是落花一般。
“可本王的身世,决不能再有人知道。当年之事,除了你之外,其余的知情者也一样不能活下去。你若是个忠仆,那就——”
他擦干净了剑,顺势入鞘。
而后步出牢房的门,背对着那个蜷缩在地上,身子发寒的老者。
“安心到地下去,保护母妃吧。”
地上那人挣扎着,身前身后的伤口,很快将他的身体浸染。
他似乎想说什么,口中却不断地吐出血水来,一口又一口。
很快,他的身子慢慢僵硬,整个人缩在了那里。
就像宁王刚见到他时,他缩在墙角那样——
一动不动。
“殿下,这……”
宁王走出牢房,牢头回去锁门,才发现阿里木巴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十多年来无人问津的一个侍卫,宁王为何亲自赶来杀了他?
牢头心中既好奇又害怕,面上却不敢问,甚至不敢提该如何处置这具尸体。
宁王斜睨了他一眼,面色冷然。
“天牢每年无故死去的人不少,该怎么处理,不用本王来教你吧?”
……
龙船行至沧州,走水路离京城还有半日的光景。
天色尚未晚,轩辕玦却道停船休息,明日再赶路。
人人都知道而今京中局势不明,他却一路走走停停,便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其中必定有特殊的用意。
“殿下,何不行到天晚之时再停下?现在就停,明儿还要半日才能到京城。”
轩辕玦站在船头,慢悠悠地吹着江风。
“天晚时不知行到什么荒僻无人之处了,若是遇到刺客如何是好?”
刺客?
有晋王亲卫数百人,个个骁勇善战。
再加上虎骑营精兵上千人,怎么可能有刺客敢来偷袭?
问话的属下心知,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便下去通令诸人停船。
船舱后厨提前生火做饭,一时炊烟冉冉升起。
沈风斓出船舱里出来,裹得严实。
这江山的风过于猛烈,虽是盛夏时节,难免被扑上着了风。
见轩辕玦站在船头,索性命人抬了两把椅子出来,两人坐在船头说话。
“回京水路十日,殿下硬生生拖到了近二十日,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些?”
沈风斓张口便叫破了他的心思,轩辕玦不好意思地一笑。
“你腹中怀着身孕,慢一些也好休息。放心吧,京中这场变故是必然要发生的,那么不如早一些,痛快地解决。”
沈风斓不解其意。
“要痛快,那殿下现在在这里磨叽什么?岂不是自相矛盾了。”
这话若不说清楚,的确显得有些矛盾。
可他之所以在这里逗留,就是为了能尽快解决京中的问题。
“春秋左传中有一篇,叫做郑伯克段于鄢。”
他几乎是一字一句,慢慢说来,而沈风斓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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