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开口。
他身上有着文人的气度,年轻的时候,也是俊秀斯文的翩翩公子。
气度内敛而儒雅,看起来比沈太师这个文官更文气。
而平西侯目光如鹰,气势杀伐决断,看起来更适合带兵打仗。
圣上到底属意谁?
“圣上,老臣年事已高……”
“臣愿往!”
平西侯诧异地回头,看到定国公一脸的风轻云淡,拱手请旨的姿态仍不失风雅。
他正要诉说自己年事已高,难堪大任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喉中。
不觉面上无光,微微低下了头,不想在定国公身边相形见绌。
“哈哈,好,好!”
圣上很是欢喜,“朕就知道没有看错人!传朕的旨意,加封定国公征北大将军,命晋王、詹世城二者为副将,即日率天雄军出征北境!”
出了御书房,众臣分道而行。
沈太师赶到定国公身旁,道:“前几日有人送了一坛好酒来,名曰海棠秋。舅兄若是赏脸,不如到府上一叙,再让你外甥作陪喝两盅,如何?”
定国公心知,他这是要同自己商量事情。
便点了点头,笑道:“好啊,自打二妹妹过世之后,许久未到你府上喝酒了。”
“守孝那三年,除了寿宴年宴,我也不曾喝过酒。楼哥儿又常年不在京城,不能陪你这个舅爷。”
沈太师也笑了笑。
说来,自打陈氏故去之后,两府虽是姻亲,到底疏远了不少。
好在后来又迎娶了小陈氏,又有沈风斓在其中,两府的走动才多了起来。
定国公道:“楼哥儿他媳妇,肚子也好大了吧?也不知道我这一去,来不来得及回来送娃儿满月礼。”
沈太师不禁一愣,忽然想起了定国公送满月礼的癖好。
一块上品宝石,雕出一块玉玦,再把中间剩的那一块原料雕成扳指。
那块玉玦才是重点,从前的翡翠玉玦送了沈风斓,后来的昆仑冰玉玦送了龙婉。
总归是重女轻男。
要是木清华这一胎生个儿子,那岂不是有点尴尬……
“儿媳的胎有六个月了,舅兄此去征战,还顾及小小娃儿做什么?还是保重身子为上。”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宫门之外,各自的家仆引上马车来。
沈太师命一仆先回府传话,备好酒菜。
定国公也命人回府通传,领军出征之事。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着太师府而去。
才到府门外,隔着车帘,只见沈风楼亲自站在门外迎候。
见前一架马车是定国公府的,连忙迎上来打帘,“舅舅,您来了。”
定国公一见他,面露欢喜之意,和他聊起了秋猎时的事。
“……轼儿都告诉我了,原以为你这辈子都要做个老好人了,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好!不愧是沈太师的儿子!”
他说的是,沈风楼让陈执轼先行离开,而后在汪杰人身边使坏的事。
竟活生生让汪杰人,在之后再也没有猎到一只野兽。
说着不禁哈哈大笑。
沈太师在后头,从马车里下来,正好听见这话。
他怎么感觉,定国公这话可不是在夸他……
沈风楼有些不好意思,“舅舅还当我是三岁孩儿不成?这些年在外任职,也算是见识了人心险恶。咱们大家出身不屑同他使下流手段,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不是?”
事实上,沈风楼从来不是看起来的那样,人畜无害。
真正人畜无害的人,是不可能处处周全,人人称赞的。
沈太师迎了上来,“外面冷,到里头说话吧。酒菜可都备得了?”
“备下了,是父亲喜欢的海棠秋,舅舅今日也尝尝。”
沈风楼一面说着,一面将人往里迎。
正房花厅一侧,不大的暖阁里头,熏笼蒸腾出淡淡的松香气。
三人围坐一处,亲热又融暖。
“这上好的海棠秋,喝起来润口不燥,甘甜不腻,果然是好酒。”
定国公多饮了两杯,两边面颊泛起红来,夸赞不已。
“舅舅喜欢,一会儿回去的时候,便让下人搬两坛子回去。”
他却摆摆手,“搬回去,你舅母定要不高兴了。她准会说,你这一把老骨头了,学别人带什么兵打什么战?”
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沈太师也不由好笑。
陶氏是个有主意的人,把偌大一个公府操持得井井有条,性情自有一番威严。
不像已故的陈氏,总是温声细语,柔和得像春雨一样……
“你当我是真的愿意上战场吗?我若不去,此战主将落在晋王身上,那形势可就不同了。”
定国公似有了酒意,说起话来毫不遮掩。
沈风楼道:“舅舅此言何意?”
“可曾听闻,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这句诗,说的是名将岳飞征战在外,却被朝中奸人秦桧构陷,落得惨死的下场。
“舅舅的意思是,晋王殿下若为主将,必当有人要效法秦桧,对殿下构陷下罪?”
“不错。”
定国公伸手去够酒壶,一时恍惚没有够到,沈风楼站起来给他添满了酒杯。
只听他道:“如今朝中,宁王与晋王二人不相上下,争斗不休。宁王此人有心机有手段,蛰伏在废太子身边这么多年,才得到了他的权势。怎么会甘心退缩呢?”
“晋王到底是斓姐儿的夫婿,就算看在斓姐儿的面上,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好主动请缨了。”
从主将换到副将的位置,目标便没有那么清楚。
就算宁王的人,想在北疆动什么手脚,也得顾忌他定国公在。
“只是晋王到底是要出征的,这京中的事情嘛,那就得看你沈太师了……”
定国公说着,醉眼乜嘢,看了沈太师一眼。
都到这个关头了,再装什么忠君为国,持心公正,未免太虚伪了。
沈太师今日在圣上面前,已经露了馅。
他不禁浓眉蹙起,看了沈风楼一眼。
沈风楼又为定国公添了一杯,随后识趣地起身,“舅舅喝多了,我去厨房催催醒酒汤。”
说罢转身,便走了出去。
定国公心中嗤笑,沈太师真是改不了的臭毛病,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要避忌着。
“舅兄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说句坦白话。我膝下只有斓姐儿这么一个嫡出女,她为晋王诞下了子嗣。”
“留神看去,就连楼哥儿都改了从前的意思,不再诸多夸赞宁王,反而和晋王越走越近。”
“就是我不想结党营私,在宁王一党看来,我们太师府也是晋王的势力了。”
沈太师说了这么多,就是告诉定国公,他愿意支持晋王。
定国公笑道:“你啊你,你别说这些好听的话!宁王与晋王谁是真正心怀天下,谁更适合成为储君,你心中有数!”
为什么沈风楼,从前夸赞宁王是贤王,后来又改了呢?
因为他在真正接触到党争之后,才发现宁王的心思诡计,远不同于表面的温和谦虚。
反倒晋王心地至纯,将来会是个会为百姓谋福祉的——君王。
沈太师却从不在意这些。
谁说心怀天下者,才更适合为君王?
自古成王败寇,他一直不偏不移站在圣上这一边,是因为他不想选错阵营。
可现如今,沈风斓救驾有功,又得了御赐的明黄裘,眼看就要成为晋王妃了。
他才觉得,是时候选定阵营了。
“舅兄说的有理,那晋王殿下在北疆,就有劳舅兄照顾了。朝中之事,我自会为晋王殿下看顾。”
“谁同你说朝中了?!”
定国公忽然皱了眉头,“晋王殿下一走,晋王府那边孤儿寡母的,你就不担心?你就看顾好斓姐儿,别叫她被人欺负了去便是!”
他这是故意借着酒意,训斥沈太师对女儿无情。
沈太师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别以为我不知道,要不是看斓姐儿就要成为晋王妃,你岂会表明态度?我劝你,别这么偏心。你对楼哥儿还像个父亲,对斓姐儿,你问问你自己,像不像一个做父亲的?”
他索性放开了话匣子,把这些年想对沈太师说的,统统说了出来。
“你再狠心,斓姐儿也不曾记恨过你,你到底是她父亲。人人都说我陈徐行行事怪诞,不重男反重女。若非你沈太师重男轻女过了份,我何必多疼爱斓姐儿一些?”
沈太师如遭电击,丝毫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原以为……是斓姐儿生得同夫人有些许相似。舅兄思念胞妹,才会将对胞妹的感情,都转移到了斓姐儿身上……”
原来不是。
原来他是在为重男轻女的沈太师,补偿沈风斓。
“哼,你不了解我,我不怪你。你只需知道,只要斓姐儿在一日,咱们两府的关系,是斩也斩不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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