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听芦苇荡的声音了。
当辛子砚掌握的金羽卫,冲破萃芳斋的院门时,那片芦苇荡,就注定永远枯萎在那一片遥远的南海。
爱恨是非,永在路中。
宁弈。
金羽卫是你的,是吗?
对凤家的调查,从我们初遇,就开始了,是吗?
对凤皓的关注,来源于你对他和我身世的怀疑,是吗?
原来我从来都是你的目标——不是爱情,而是皇权生死。
原来我从来都站在你对岸——不是命运,而是血脉对立。
呵……多么傻,多么傻。
原来我一生,注定没有放纵之期,当我想将心事跑马,命运便要狠狠勒住我的缰绳,再给我最重最彻骨的一鞭。
原来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云端的梦想,看似美丽,实则随时都会被雷电劈开被狂风吹散。
原来我以为的触手可及,其实远在楚河汉界的天涯。
雪下得无情无义,呼啸悲号,不管这一刻,是否有人衣单身寒,长立雪夜之中。
凤知微缓缓蹲下身,在一棵矮树下,用手指,慢慢的写了一个名字。
她在夜色雪光里,出神的看着那个名字。然后将冻得通红的手,无声无息的按了上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无温度的手焐热,千般心思,万般落寞,渐渐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里,一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
天亮的时候,她扶着两具棺材,踏雪步出宁安宫,纷落的大雪里背影笔直,再不回头。
那颗矮树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静静抛在身后,大雪永不停息的下着,将那里一层层覆盖,永远无法拨雪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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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门的无家孤女,有寄人篱下的妓院听差,有平步青云的无双国士,有风生水起的少年钦差。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马京华的风流皇子,有寡情薄凉的开国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帅,有懵懂等死的无辜少年。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冬日冰湖的薄凉初遇,有长风孤桥的夜半对酌,有微雨古寺的依偎求生,有风云南海的生死温存。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个人一生里,最烂漫最鲜亮的回忆,却在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夜,无声翻过那一页。
湮没,繁华。
卷二 归塞北
第一章 大妃
从青卓雪山传来的风,带着高山的雪沫气息,走过千里朗阔草原,扑到脸上,便只剩了舒爽和清凉。
地平线永远远在视线之外,一抹残阳,在碧蓝天幕那头,分外雄浑的燃烧着,将眼前壮阔的河水,照耀得闪烁如金。
“过了前面这条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盘。”华琼从车内出来,给负手立于河边的凤知微披上披风,“内陆虽已开春,北方却是越走越冷,这么单衣薄衫的,冻着了怎办?”
凤知微拢紧披风,对她一笑,道:“别把我当病猫似的,你快生产了,才不能出来吹风。”
华琼拍拍她的肩,两人相视一笑。
随即各自调开眼光。
一个继续出神的看河水,一个眯起眼睛遥望茫茫草原。
风拂起两人头发,俱都猎猎飞舞。
出帝京已经有些日子,大雪那日凤知微葬了凤夫人和凤皓之后,便狠狠的病了一场,病好了她仔细思量,决定还是离开帝京。
所有的牺牲,都必须有其价值,娘宠爱弟弟十六年,做了那许多准备和假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脉案掀起,好将弟弟推出去替她顶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换得天盛帝的原谅和怜惜,不仅给了她生存的机会,也给了她崛起的可能。
从今以后,她便不会再陷于身世被揭穿的危险之中,甚至可以凭借帝王的愧疚和那个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
娘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连临死,都在对天盛帝做戏,她凤知微,怎么可以辜负这样的苦心恩情,怎么可以浪费掉那两条性命?
而宁弈既然已经对她出手,也就再无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脱了,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的下手,随着宁弈回京,征南大胜的战绩必将使他更加熏灼,到时她要如何和他斗?
“有些东西我势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后,有时候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后,他的部属他的跟随者也不会允许,你……可明白?”
话声言犹在耳,那次五皇子夺嫡之后两人在御书房之外回廊里的对话,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
可惜,明白得也太迟。
帝京居,大不易,那么便先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没多久,华琼和赫连铮都赶到,恰逢此时,对越战事出现变化。
先是一次战事中,天盛军中大越埋伏,大败,主帅秋尚奇重伤。
其后追查,才发现问题出在呼卓部,呼卓十二部中的金鹏部,因为今冬大雪草场分配不均,心中不满,暗中勾连大越出卖军情,呼卓老王大怒之下,寻金鹏部首领质问,被金鹏部暗藏的勇士击杀而亡,呼卓部顿时乱成一团,据说自老王死后,为继承权和部落势力划分,天天都在打仗死人。
呼卓部是天盛领土,这样的事自然不允许发生,天盛帝立即便允准了赫连铮回草原的请求,封赫连铮为呼卓十二部大汗,承顺义王爵位,回草原接位,并下诏严词斥责金鹏部首领达腊,要求其立即交出刺杀老王的凶手,并归顺新王。
诏书是堂皇冠冕,但谁都知道,草原部族彪悍,只相信胜者为王,赫连铮这个顺义王如果不能镇服草原之乱,那就是个空头圣旨,保不准自己都落不得全尸。
赫连铮当即点齐属下回奔草原,临行前向凤知微告别,凤知微只淡淡道:“无须告别,我跟你走。”
第二日天盛帝便下了旨,封凤知微为圣缨郡主,赐婚赫连铮,由长缨卫偏领淳于猛送嫁,即日起随顺义王前往呼卓十二部。
这个带“圣”字的封号令满朝震惊,凤知微却只将讥诮的笑意藏在温婉的神情里——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神圣的。
赫连铮既喜且忧,一番心事搅扰在心说不出口,凤知微却只上殿平静领旨,在众人“可怜刚刚飞上枝头便要去送死”的复杂眼光里,接了旨。
那日金殿高旷,圣缨郡主昂首下阶的身姿笔直,长长裙裾层层拖曳于玉阶金陛,她转身的背影写满决然。
那日顺义王一行,自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
那日闽南道钦差、征南主帅、楚王宁弈凯旋回京,钦差仪仗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上正殿。
擦肩而过。
当钦差大臣的马蹄,踏上送嫁队伍的满地红绢,帝京已成回忆。
当钦差大臣于金殿拜谢圣恩,接受那一系列的赐宴、论功、封赏……在帝京的繁华风流里再次呼风唤雨时,圣缨郡主长长的马队,已经行往千里寥廓的草原。
草原的风,很硬,很凉。
凤知微站在波光粼粼的昌水边,看着夕阳渐渐将自己烧尽,看着细碎的水光渐渐归于黑暗,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轻轻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方方正正,触手细腻,不用去看,也可以感觉到上面天然生成的美丽花纹。
这世间天生美丽的东西,多半有毒。
如今她可算明白了。
风行水上,将衣袖吹得鼓荡,风里有什么声音在瑟瑟低吟,却不知道是那永在路中的雪绒漫天的芦苇荡在吟唱,还是夜色下安澜峪的海,潮起潮落生灭不休。
谁在听芦苇唱歌,谁在听海潮赋诗,谁在听此刻,夜风鼓荡下的昌水河。
“噗通。”
很久很久之后,水面上一声轻响,随即归于寂灭。
草原的夜,深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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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不趁夜过河?”回到宿营地,赫连铮皱着眉头问她。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凤知微在他身侧坐下,“对岸虽然现在不是金鹏部地盘,但是十二部现在内部纷乱,谁知道对岸的貔貅部不会有异心?趁夜过河,太危险。”
她端起一杯羊奶,还没端近,就皱起了眉。
“不想喝就不要勉强自己。”赫连铮按住她的手。
凤知微不动,眼光下垂,在那按住自己手腕上略一停,赫连铮立即讪讪收回了手。
转开目光,凤知微若无其事的笑笑,道:“世上事,不能总因为自己不喜欢便不去做。”
她仰头,将羊奶一口饮尽,接过赫连铮递来的帕子拭拭唇,对他坦然一笑。
赫连铮不说话——他知道此刻如果和她说话,她一定憋不住会将刚喝的羊奶吐出来,然后等会她还会继续喝,何苦要折腾她。
他转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眼底的心疼被她看见。
知微变了。
变的不是平日的性格,她依旧温和婉转,依旧笑意盈盈,然而只有时时相伴于她身侧的人们才知道,她温和婉转的笑意背后,是永冻的寂寥荒凉。
如果说以前,她温柔表相下的冷与辣,还有着灼热的人间气象,此刻的温柔背后,就只剩下了一望无涯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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