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大夫仓皇而去,每条皱纹都载着死里逃生的庆幸,他经过华琼时一个踉跄,华琼顺手扶住了他,有点怜悯的看着这个名满丰州此刻却无比狼狈的名医,道:“我送你出去。”
她送大夫一路到门口,正要回头,却见憩园的门丁骂骂咧咧的走进来,一扔帽子道:“混账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敢上门行骗!”
华琼疑问的一探头,看见憩园门口不远处一个人探头探脑的张望,门丁在她身后愤愤道:“转了几天了还不走!贪图咱们私下许出的重赏!可是丰州第一名医都束手无策,他一个药方都写不出的人,能成?带到殿下面前,那是找死!”
华琼又看了看那人,和对方充满期盼的目光对上,她想了想,随即,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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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弈沉静在一室淡渺的烟气里。
烟气背后是凤知微苍白的脸。
她已经不发热也不发冷,也没有了那种看了让人害怕的、似乎要连心肝肠胃都喷射出来的剧烈的呕吐,她静静的睡在那里,像一团即将飘走的云,无力的轻盈着。
宁弈怔怔的看着她,半晌,慢慢揭去了她脸上的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他的手指缓缓的在面具下摸过,摸到微垂的眉,确定面具下是那张垂眉黄脸。
这个女人,生怕为世人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不厌其烦的戴着两张脸。
宁弈没有笑意的笑了一下,伸手端过床边的水盆,浸湿布巾,慢慢绞干。
总戴着两层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总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执着温热的布巾,手指却是冰凉,那么湿湿的一团抓在手中,像抓着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恍惚间想起秋府后院湖边初见,她偏着头,半身立于水中,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发。
手指缓缓落了下去,从额头开始,一点点拭去易容。
看不见,眼前却清晰如见,还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脸上易容被水渐渐洗去,一点点,露出洁白的额、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唇,一双黑而细的眉浸湿了水,乌沉若羽,眸子迷迷蒙蒙雾气氤氲,看人时像笼了一层迷离的纱……最后成就一张清丽的脸。
他停下手,放下布巾,手指轻轻弯曲,从额头开始,温存的抚过,熟悉的微凉而又细腻的肌肤……恍惚间回到魏府佯装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宁和她私会密谋杀他的那间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后十年的那间废宫,又或者是前阵子就在这屋中……他一次次那么靠近她的肌肤她的香气她的所有温暖与凉,刻在指下、眉间、心上,如此熟稔,至于惊心。
然而那些熟稔,从今日开始,真的要回到原点,归于陌生了吗?
有些问题不敢想,连触及都不敢触及,一生里面临无数凶险疼痛,他从无畏惧也不能畏惧,然而此刻他畏惧命运的森凉,一个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盘桓在她脸上,或者,经历这么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实已经不复原先娇艳了吧?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凤知微,永远都是凤知微。
恨自己看不见,庆幸自己,看不见。
若真见了那份苍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维持此刻的平静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汹涌,所有的岿然不动都是假象,如经历千年万年侵蚀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该准备……”哽咽着说不下去。
是燕怀石。
他背对着燕怀石,将面具给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颈侧,久久的不动。
指下的脉搏,一点点的轻缓下去,他知道,很快的,这些细微的跳动,便会像即将干涸的泉水,渐渐趋于微弱断绝,直至归于寂灭。
这样一点点等着生命的气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残忍。
然而到了此时,他宁可这样一声声的数着,在一声声的脉动里,将初识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实则南辕北辙,这一生里有这么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静的数着,袅袅烟气里,分不清谁比谁,颜色更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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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顾南衣静静的吹着。
雨一直在下,里外都已经湿透,对于衣服必须轻柔不能厚重,否则便无法忍受的他来说,此刻穿着这样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却一直没有动,没有换衣服,没有离开这座有她的屋檐。
树叶笛子沾了雨,吹起来不那么清澈明亮,他在那样断断续续的笛声里,听见她温柔的语声。
“说好了。我吹着叶笛,顺着你的记号一路去找你。”
都没要你吹,怎么你就打算跑了呢。
隔着一层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种沉重的气息慢慢的漂浮上来,等到彻底浮起,散开,也许这辈子就再没有人为他吹响这叶笛。
这种气息他感觉到过一次,奶妈去世时,满屋子都是这气息,他因此觉得不舒服,急着要走。
她也要和奶妈一样么?
他也要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么?
那他还要做什么呢?
顾南衣觉得有点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东西,这不是原先的他,过往许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单调秩序如一,从来没有这么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里,觉得那气息又幽幽上浮了一点,他皱着眉,忽然一个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压下来。
压住这种气息,别让它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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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人,一半怔怔的看着屋内闭目不语的宁弈,一半怔怔的看着屋顶趴在雨中的顾南衣。
每个人想表达自己的悲伤,却觉得在这两人面前怎么表达都似乎多余而做作,他们看起来也似乎并不悲伤,顾南衣和平日还有些不同,宁弈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
然而就是那般沉凝的寂静里,叫人听见心碎的声音。
“殿下……”燕怀石含着泪再次磕头,“该……准备了……”
宁弈的手颤了颤,缓缓拿开,似乎很平静的“哦”了一声,燕怀石却听出些微的颤抖和悲凉。
宁弈招招手,宁澄无声的另外端上一盆水,宁弈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给她净身。”
燕怀石没有多想,小心退了出去,宁澄却呆呆的看着他,最终也无声走开。
宁弈摸索着凤知微的衣裳,小心的解开她的衣扣,以往很多次他试图接近这具身体,却只有此刻毫无绮思。
布巾沾了温水,细细的擦,天盛的风俗里,恩深爱重的夫妻,死去可以由对方净身。
他抿着唇,用手指轻轻勾勒她身体的轮廓,这是还未见便要永久失之交臂的她,过了今日永无再见之期。
我的……知微……
“哗啦!”
纸门突然被人大力拉开,满院子的雨飘了进来,他恼怒的转过头去。
“殿下!”特别清楚爽利的声音,来自于那悍勇的小寡妇,“还有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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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凤知微终于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秋日菊花怒放在霞影红的窗纱上。
听见的是头顶上的叶笛声,昏迷刚醒的那一刹还是断断续续,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明亮而婉转。
满院子的鸟都啁啾的鸣起来,一唱一和。
她转动有点干涩的眼睛,发现居然满屋子的人,宁澄挂在横梁上,口水睡得滴滴答答下雨似的,雨中沐浴着赫连铮,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抱头而睡,似乎怕自己的鼾声吵醒了谁,燕怀石枕着他家夫人的大腿酣然高卧,姚扬宇压着余梁的肚子坦腹而眠。
所有人乱七八糟席地而睡,满屋子袅袅药香里,还有些古怪而熟悉的气味。
而对面,坐着宁弈,似乎在闭目调息,她刚睁眼的那一刻,他也立即有所感应般的睁眼,对着她微微一笑。
凤知微也一笑,一笑间眼睛突然红了。
这个人,是宁弈吗?
谁饿着他打着他苦着他,把好好一个丰神如玉美名满帝京的风流楚王,搞成这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活像从粤州流放地做苦狱三年的样子?
还有这群人,一个个胡子拉碴的都不知道清理下?还全部睡在她的闺房里?
她目光流转,在一张张疲倦的脸上仔细的扫过,又笑了笑。
身体很累,像被谁痛揍了一百天,心却温暖如浸入温泉,通身里流动着舒畅的血液。
宁弈似乎侧耳听了听空气中她的呼吸,绽开一点微微的笑意,随即站起身,将那群人拖的拖踢的踢,全部给扔了出去。
孕妇不需要他动,孕妇自己爬起来,拖着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一边出去一边还不忘记带上纸门,“闲人清场,敬请回避!”
宁弈感激的笑了笑,隔着纸门道:“燕夫人爽利明朗智勇全才,不知道将来可愿为朝廷效力。”
“民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华琼爽朗的笑声远去。
门关上,宁弈向床前走来,凤知微在床上向他露出浅浅笑意,疲倦的哑声道:“是不是很累?”
话还没说完,忽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紧的抱着她,身子微微颤抖,在她耳边低低吸气,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知微……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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