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冬甜甜一笑,两腿大大地分开,坐到铺了厚垫子的石椅上,从玉梁手中接过汤婆子, 抱在怀里。
过了年后的这两个多月,大梁风声鹤唳,每日都有官员离奇失踪或者自杀,这种恐怖烟雾甚至蔓延道普通老百姓头上,只要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妄议朝政或督主,他绝不会活过当夜。
可清议如水赴壑,不可禁遏,越阻塞就越泛滥,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唐令其实是逆贼慕元之后,如此疯狂镇压残杀何首辅一派党人,其实是要改朝换代……但也有人不信,说唐令一个没了根儿的阉人,即使当了皇帝,也后继无人哪,图什么。
前几日,唐令借口太后凤体违和,以少帝的名义颁下旨,要求文武百官赴城郊的渭水之滨祭神祈福,谁知祭坛未起,唐令就让手下的骄兵悍将诛杀何党一百余人,并将其骨干吴远山拿下,如今生死未卜。
想到此,沈晚冬由不得叹了口气。
没错,吴远山曾与她是有过情,但这事牵扯太广,没法求情,也没地儿去求。自打唐令和何首辅相斗以来,就另有传言,说安定侯自打从定阳回来后,一直称病,不管不问,其实此次党人之祸,实乃阉宦和外戚联手对付大臣,否则,安定侯怎会娶了唐令的侄女沈夫人呢?
越想越烦,沈晚冬将汤婆子交到玉梁手中,将正荡秋千的麒麟叫到跟前来。她把麒麟揽在身前,轻抚着儿子头上的绒发,用帕子轻轻擦着儿子手上沾到的泥土,柔声问着:
“宝宝今天好乖,二娘待会儿让丫头做水晶皂儿给你吃。”
果然,麒麟听见又有好吃的,登时笑的眯起了眼,亲昵地贴近沈晚冬,张开两条小胳膊,抱住他娘的大肚子,小脑袋轻轻地蹭着,又把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
“听见什么了?”沈晚冬揉着儿子的小脑袋,笑的温柔。
“小弟弟在哭。”麒麟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煞有介事地回答。
沈晚冬噗哧一笑,正要再逗弄儿子,正在此时,南墙那边传来阵窸窸窣窣地声响,没一会儿,竟有个穿着单衣的老头翻墙进来,那老头年过五十,头发微白,眼角因多年的算计满是皱纹,背上还背着捆柴,竟是吴老爷!
怎么回事,按说府里周围都有侍卫日夜守着,怎能让这老家伙翻墙进来?果然,紧跟着老头子翻墙进来的,还有两个带刀侍卫,他们此时连头都不敢抬,磕磕巴巴地说:这位老爷这几日天天来,我们兄弟早都注意他了,呵斥了他几回,这两日他也没再出现,想着没事了。谁知方才他带了十来个人,缠住小人们的手脚,竟爬着梯子翻墙进来。
沈晚冬重重地冷哼了声,骂了句饭桶,朝前瞧去,只见吴老爷才刚从高墙上跃下,崴了脚,又把腰给扭了,疼得直挺挺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叫唤,这老东西也顾不上疼,将柴背好,挣扎起身,晃晃悠悠地朝她疾步过来。
“站着!”
沈晚冬下意识搂住麒麟,不让老头子瞧见孩子。
她给玉梁使了个眼色,玉梁立马会意,张开双臂,拦住吴老爷,大口地啐骂:
“没王法的老王八蛋,你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哪儿,由得你跟猴儿似得,上窜下跳。”
吴老爷哪里还顾得上脸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拳,老泪纵横:
“沈夫人,小老儿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才冒死来求您。而今何首辅被抄了家,下了大狱,明儿就要斩首示众了。远山被督主抓进唐府的地牢,已经半月没有消息了,您是督主的侄女儿,求求您,帮着远山说两句好话吧。”
“说什么说!”
玉梁剜了眼吴老爷,尖刻道:“你鼻子上长了一对出气筒子?没看见我家夫人身怀六甲,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见血见杀的,你存了什么心,要这么陷她于不义?”
吴老爷听见玉梁这话,更急了,将背上的柴解下,使劲儿抽打自己,正要说几句恳求的话,忽然瞧见沈晚冬怀里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幼童,模样清秀,竟和远山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
吴老爷登时瞪大了双眼,记得去年在泼茶香酒楼与沈晚冬会面时,向这贱人问起过孩子的事,谁料这淫/妇说自己当年压根没怀孕,是骗他们父子的,可她怀里搂着的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好孩子,你告诉爷爷,你娘是谁?”吴老爷身子往前探,朝麒麟勾勾手,笑着哄。
“张嬷嬷,把孩子赶紧带走!”
沈晚冬连忙将麒麟推给张嬷嬷,她扶着玉梁的胳膊起身,挡在吴老爷面前,品着张嬷嬷抱着孩子走远了,这才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老东西。往日种种,瞬间浮现眼前。
老头子当年欺压她沈家无权无势,强迫她守寡,禁锢了她三年,终于在她濒死之时本性毕露,无耻猥亵她……
“老大家的,那个孩子是不是远山……”
“不是,他是侯夫人的儿子。”
沈晚冬直接否认,她笑的温柔,俯身,亲自扶起吴老爷,瞧着当真孝敬温婉,可就在吴老爷站起的瞬间,她媚笑了声,说了句:
“老爷,您怎么不叫妾身冬冬了?”
“你!”
吴老爷瞬间睁大了眼,连连往后退了数步,脚一软,瘫倒在地,原本就灰沉的脸此时涨成了猪肝色。他手捂着心口,眼睛慌乱地眨着,喉结翻滚,好似在咽下那口受惊的唾沫。
她……那晚上竟是在装死,她都知道了,完了,完了。
“哈哈哈。”
沈晚冬不禁得意大笑,她歪着头,垂眸看向失魂落魄的吴老爷,不屑地冷哼了声,强忍着怒气,淡漠道:
“老爷,妾身今儿再叫您一声老爷,您听好了,妾身已是安定侯的女人,与吴家再无任何关系,二爷的死活,不是一人一家的事,您其实心里清楚,他是何首辅的人,此事牵扯太广,即使是侯爷,此时也没有万全之策从唐令手里救他出来,生死各安天命,您请回吧,这个忙,恕妾身帮不了。”
说罢这话,沈晚冬拧身就走。
在踏入园子后门时,她稍微停顿了下,终于叹了口气,这里头还有麒麟的血缘情分在啊。
沈晚冬略扭头,看了眼园中因绝望而哭号的老人,淡淡说道:“回去吧,这事我得和侯爷商议后再决断。好好待在家,大梁,已经乱了。”
*
后半晌刮起了凉风,灰云一朵朵攒集起来,终于在夜色来临前,飘起了冰粒儿。这冷东西专门往人的领口和袖子里钻,凉飕飕的,像刀子一样。
街上繁华依旧,不论雨雪,货郎和商家的买卖一直要到三更才完。
吴老爷披着件旧棉袍,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他闻见陆家包子铺传来阵阵肉香味道,扭头,瞧见掌柜从笼屉里夹出几个鲜白的大肉包子,放在磁碟中,又准备了陈醋和辣油,这才给食客端上去。
吴老爷舌尖舔了下干裂的唇,他是真饿了,可囊中羞涩,怕是吃不起这曾经被他视为下等的吃食。这几日,他变卖家中值钱物件儿,又叫翩红凑了一大笔,拿着这些钱上上下下磕头祷告,可人家诈了他的钱,却不帮他救儿子。原因很简单,吴远山得罪的是唐督主,如今在大梁,谁还有本事跟督主犯拧?
万般无奈,他只有负荆请罪,去求沈晚冬。
哎,老天爷啊,有什么惩罚,都冲他一个人来好了,远山还正年轻,连孩子都没有,千万别折磨他呀!
孩子?那个叫麒麟的小娃娃,简直和远山小时候一模一样,瞧年岁,也差不多和沈晚冬失踪时对得上,难不成?
想到这儿,吴老爷恍惚了下。
就在此时,他面前出现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不由分说地拿麻袋套住他的头,将他塞进轿子里,还拿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不许他喊叫。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吴老爷感觉轿子停了,很快,他就被人从里头拉了下来,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吴老爷战战兢兢地将麻袋从头上拉了下来,四下看去,他此时正在一间极雅致的酒楼客房里。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桌上摆着只正焚着幽幽兰香的金炉,地上有个小泥炉,炉子上放着个药罐,里头正咕咚咕咚熬着呛鼻的药汁子。
这是哪儿?
吴老爷用袖子揉了揉有些花了的眼,定睛瞧去,床上此时正坐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居然是章谦溢!
“咳咳咳。”
吴老爷捂着口,猛咳了阵儿,他挣扎着起身,依旧像往常那样板着脸,却没敢发脾气,闷声闷气道:
“章大公子您这是何意?老夫听说您和沈夫人情如兄妹,怎么,是她叫你绑了老夫来的?”
“不是。”
章谦溢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微微摇头,一派的云淡风清,只见男人忽然起身,从屏风后头推出个木轮椅,歪头瞧着吴老爷,笑道:
“此事与沈夫人没有任何关系,是这位老人家再三求了本公子,一定要请您来此地一聚。”
“他?”
吴老爷见章谦溢似乎并无恶意,登时放松了警惕。也是,章大公子这两年的名头可是大得很,人都道他胸襟广,素豪气,为人不拘小节,又极会做生意,是个奇男子,想来这样的人,不会为难一个两袖空空的老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