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陆晋发问,王叔便道:“世子,这是马场新来的金姑娘。”
“什么时候的事?马场怎么有姑娘?”陆晋不紧不慢问道,“不觉得不方便吗?”
一旁的韩嘉宜也去打量这位金姑娘,见其约莫十五六岁,乌发如云,相貌清秀,规规矩矩站在他们面前,虽然低着头,可是她僵硬的站姿暴露了她的紧张。
王叔面露难色:“是不方便,不过是见她无处可去,才让她暂留几日。世子,她很勤快,喂马、洗马,样样都行,一点都不比男人差。”
金姑娘微微抬起头,一脸忐忑:“贫,我什么活都能干。”
陆晋缓缓倒了一杯茶:“不是勤快与否的问题,而是这边全是男人,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你若无处可去,我给你指一所在,京城城北有一个善堂,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人。你可以去那里试试。”
金姑娘迟疑了一瞬,面露感激之色:“谢世子提点。”
陆晋双目微眯,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身上,饶有兴致地问:“你从哪里来?为何会无家可归?是年成不好,还是家乡遭了灾?”
一旁的韩嘉宜感觉不大对,大哥的视线在人家姑娘脸上停留的时间也太久了吧?她好像还从没见大哥看哪个姑娘这么久过。她看看大哥,再细细看看金姑娘,心说,这金姑娘也没有国色天香啊。
“回世子的话,小女子是晋城人氏,父母俱已亡故,本是到京城投亲的,可惜亲戚搬到别处去了,这才无处可去。”金姑娘轻声答道。
“唔……”,陆晋慢悠悠道,“听你的口音,确实有些像晋城的。我去过晋城,那是……”
韩嘉宜忽然开口:“大哥,你吃糕点吗?”她说着小心拿筷子夹了一小块,凑到大哥跟前:“这个应该好吃。”
香甜的气息,忽然萦绕在鼻端,陆晋微微一愣,见嘉宜明眸隐含期待,举着糕点到他面前。他心头不自觉一跳,本该伸手推到一边的,却不知为何,身体前倾,含住了那块糕点。
韩嘉宜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了。莫说是当着外人的面了,就算是在无人处,她也不能就这么喂大哥吃糕点啊。像什么样子?
可她方才见大哥一直盯着那个金姑娘瞧,心里酸酸的、胀胀的,有些不是滋味,鬼使神差的,就打断了他的话。
陆晋将糕点咽下,轻声说了一句:“很甜。”
韩嘉宜的脸腾地热了,明明目的达到,却懊恼而无措,她胡乱放下了筷子,后悔涌上心头。她对自己说:韩嘉宜,那是你兄长,你不能再有那样不堪的心思,不能!她随手端起茶杯,仰脖就喝。
可惜茶水有些烫,她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秀眉紧蹙,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了?烫着了?”陆晋皱眉,“就这么渴?”他取了两个空茶杯,将茶水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试图让茶水早些降温。
大哥的面容在茶水氤氲的热气里,显得比平时柔和了许多。韩嘉宜合了合双目,悄悄移开视线。
王叔扯了扯金姑娘的胳膊,示意离开。然而,两人刚有动作,就听陆晋道:“等一等。”
陆晋站起身:“金姑娘,你的簪子很好看,是在哪里买的?”
“簪子?”金姑娘脸上闪过迷茫之色,她下意识去摸发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头发上并没有簪子。
韩嘉宜也跟着看了过去,因为有大哥的提醒,她特意打量着金姑娘的发顶,越看越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起一物:假髻。
这姑娘的头发不像是她自己的,倒像是假髻啊。
陆晋冷哼一声,勾了勾唇:“逃荒投亲,尚不能保证日日饱腹,还戴着保持美观的假髻?”
金姑娘神情大变,她咬了咬唇,摆弄了一会儿鬓角,将头上的假髻完全取下来,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王叔“咦”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韩嘉宜也有些不敢相信,她知道有姑娘爱美,会把自己的头发剪掉,做成假髻戴上。但是头发全剪光的,可是闻所未闻。她心思微转,莫非这是一个尼姑?
可若说是尼姑,也没见到头顶有香疤啊。
陆晋一字字道:“你是出家人。”
方才这个金姑娘回答她的问题时,眼睛不经意就往右上角瞄,神情也有些异常。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又见她自称逃荒,却戴着爱美之人才戴的假髻,他心中生疑。却没想到这姑娘是个出家人。
是的,出家人。——陆晋想到她提到自己时,先自称“贫”,更笃定了这一猜测。尽管她头上没有香疤。
金姑娘满面羞惭之色:“我以前是出家人,现在已经还俗了。不过,我来自晋城是真的,投亲不中也是真的……”
“既是出家人,那你倒说说看,你在哪个庵堂修行?供奉的是哪尊佛?从晋城一路到此,可有官府的文书?”
金姑娘深吸一口气:“在,水月庵,供奉的是白衣观世音菩萨。没,没有通关文书。”
“没有通关文书,我如何确定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陆晋扬眉,“王叔,带她下去,找人看着她。让她把《观无量寿佛经》、《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楞严经》《楞伽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都给默下来。等她都默完了,再看看要不要让她去城北善堂吧。”
王叔听他们对话,心知这个金姑娘身份存疑,听世子的意思,多半是要好好查一查。在此之前,他们肯定会看好她的。他当即拱了拱手:“是,还请世子放心。”
金姑娘面色苍白,好在还算镇定,老老实实跟着王叔离去。
韩嘉宜轻轻叹了一口气。
陆晋不解:“好好的,为什么叹气?”
韩嘉宜没说话,她心想,她刚遇上大哥时,身份也存疑啊。看来大哥的眼神,一直都没退步过。
陆晋将已经放凉的茶放在她面前:“茶不烫了。”
韩嘉宜端起一杯,咕咕咚咚喝了。
陆晋的视线在糕点与筷子之间逡巡,然而让他有些气闷的是,她竟然再也没有让他吃糕点的意思。
四月的雨,去的很快。雨停后,陆晋问:“要不要再骑一会儿?”
“不了。”韩嘉宜摇头,“下雨过后,骑马也不方便。下次吧。”
陆晋对此并无异议。
在回去的路上,韩嘉宜不受控制地回想着今天在马场的点滴,心虚而懊恼。她失礼的地方还挺多的,也不知大哥看出来没有,他会不会猜到她的心思?
还好,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陆晋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回顾了一下今天在马场的事情,自忖除了下雨和那个来历不明的金姑娘,并无任何意外。她,应该还算满意吧?
韩嘉宜悄然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约有些失落。
两人各怀心思,直到回府。
韩嘉宜还未换衣,雪竹就匆匆忙忙告诉她:“姑娘,姑娘,有客人来了,夫人让你过去呢。”
“客人?什么客人?”
雪竹轻声道:“好像说是你姐姐。”
“姐姐?”
第69章 想嫁
韩嘉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什么姐姐?”
她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能称作姐姐的也只有表姐和堂姐。如果是同在京城的沈表姐,那大概不会说是姐姐。总不会是堂姐韩秀莲吧?
想起那次在书坊遇见的徐玉树,韩嘉宜心想,莫非是他携妻进京?
“姑娘,姑娘……”见她似在发怔,雪竹轻声提醒。
“嗯?”韩嘉宜定了定神,“我去换身衣裳。”
她要快些过去,她在睢阳发生的一些事情,并不想尽数给娘知道。
韩嘉宜猜的没错,今日来拜访的确实是她的堂姐韩秀莲。
韩秀莲生的弱质纤纤,清秀动人。第一次来长宁侯府,她有些局促,跟沈氏说话时,也有些不自然。
沈氏虽隐约知道,韩方去世后,嘉宜跟着叔叔婶婶过的并不如意。她不满韩复夫妇,但还不至于给小辈摆脸色。而且,在外人看来,她还要感谢韩复夫妇对嘉宜的抚养照顾。是以,她和颜悦色:“看你的装束,是已经出嫁了吧?你这是随夫婿进京?”
“是的,伯娘。”韩秀莲答道,“我家相公进京求学,公公婆婆不放心,让我随行照顾。同在京城,不可不来拜会伯娘。”
沈氏笑容微凝,低头饮茶:“你不必叫我伯娘。我已经离开韩家,另嫁多年。你同旁人一样,叫我沈夫人就是了。”
“是,沈夫人。”韩秀莲从善如流。
“你们在京中可有落脚的地方?”沈氏淡淡地问,“如果有需要帮忙之处,尽可以提。”
“回伯,回沈夫人的话,早就安置好了。”韩秀莲扯出一抹轻笑,目光幽深。
他们进京都有一段时间了,又怎会没安置好?她之所以今日来拜访,是因为有一桩要事罢了。
沈氏离开睢阳时,韩秀莲才是个五岁的孩童,且十余年没来往,彼此并不熟悉。简单的寒暄过后,其实已无话可说。但不好冷场,沈氏便简单问起对方现状:夫婿是哪家的儿郎、公婆是否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