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下辈子的事,他已经无法确定,但他宁愿相信,他们之间,还有一世缘分。
只是吃到这口卷了牛肉酱的面皮之后,他居然一瞬间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他们在沙场上厮杀结束后,两人背对背靠坐在树下,脸上还有未干的血痕,分享一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牛肉烙饼。
诺敏浑身骨头都酸痛着,但她还是故作平淡,轻描淡写地说。“等我们闯入中原后,饮食口味也会完全不一样吧,听说中原人吃东西比我们草原人讲究多了——赫连寻,我小时候,阿爹从中原带回来一坛酱,涂抹在烙饼上,哪怕不放牛羊肉,都很香呢。”
“酱?”
“是啊,要是这块牛肉烙饼能沾点酱,肯定更好吃。”
赫连寻沉默了。
诺敏又说。“赫连寻,以后我要是年纪大了,上不了战场,当不了将军了,我想开一家店,一家专门做酱的店铺。其中最有名的酱,就用我们草原的牛肉来做,名字就叫牛肉酱,怎么样?”
“不怎么样。”年轻的他,仰着头,闷闷地说,不知道是因为她说她会有一天不当将军离开而不快,还是因为想到她终有一日要开始自己的生活而不喜,那种感觉稍纵即逝,他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寻找源头。
她缓缓闭上眼,笑了,低沉的嗓音透出些许疲惫和嘶哑。“你懂什么?等以后,我的店开起来了,你一定要来捧场,当我第一个客人。”
当下他是如何回应,是否回应,他的记忆当真有些模糊了,毕竟,真的过去太久了,一百多年了啊……太遥远了。
“公子!公子!”老板娘见他眼角闪烁着泪光,一副沉寂在思绪之中的孤寂姿态,急忙摇醒了他。
“我没事。”他敛去眼底的落寞,又恢复了原本的笑容。
“是啊,很多人都说吃了就想家呢。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不少故事。我家老太爷啊,曾经是个乞儿,后来一路乞讨到双石城,当地的老乞丐们总是欺负他,好不容易他讨到一个鸡腿,被他们追着打,不单饿得要命,而且被打的半死。那时候又是冬天,他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身上还有伤,原本是熬不过去的,不过遇到了个贵人,把他带回自己的家,不单给他治病,加上贵人没有成亲,还把他当成义子。”
裴九听的满心激动,这位贵人,可不就是诺敏吗?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掌,猛地捏成拳头。
老板娘继续说道。“这位贵人据说,还是个将军呢,听说是得罪了那时的皇帝,才会离开京城,来了双石城落脚……老太爷跟着她生活,把她当自己的娘一样敬重,她请来了老师傅,想开一家做酱料的店面,这牛肉酱就是贵人跟老太爷一起做出来的,老太爷记住了这个手艺,也做好了一辈子在贵人身边打下手的打算。只是没想到,一年还不到,贵人突然死了……这位贵人没有任何亲人,虽然贵人后来被厚葬在京城,但老太爷还是为这位贵人守着这个家……再过了两年,老太爷就开了这家老店,而且,这门手艺也就一代代传了下来。所以,我才说我家的牛肉酱,是有秘方的,老太爷说,当日贵人说,她在等一个人,她想要那个人吃到她酿的牛肉酱,她更想有个家……”
元有志对自家话痨的媳妇看不过去了,总算吭声了。“你说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人家公子说不定原本高高兴兴的,被你弄得都笑不出来。”
“我又没骗人!这事本就是真真切切的!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可是常常说这个故事,还教子孙们不能忘本,遇到有困难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做酱料更不能偷工减料,绝不能砸了贵人的这块招牌。”
“元老板,老板娘,你们别吵了。这个故事我相信是真的,更觉得动容,其实这个故事,不见得是悲剧收场。说不定,那位贵人最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而那个人,也尝到了她做出来的牛肉酱的味道,或许,他们还会有下辈子,成为真正的夫妻。”裴九笑着说,只是眼底已然生出一片水雾,雾蒙蒙的,让他无法看清面前的中年夫妻。
“这一坛子牛肉酱,我买了。”
当裴九拎着酱缸离开,老板娘才意识到什么,猛地追了出去。“公子,牛肉酱只要七十文钱,你给了三两银子,太多啦,你等等,我给你找钱。”
裴九笑笑,没说什么,老板娘折回去找钱的时候,他却已然往前走,很快,身影消失在幽暗的夜色之中。
“唉,人呢?”老板娘找了一圈,只能回了店铺。“这公子看着挺面善的,怎么也不等我就走了呢,是有急事吗?只能等他下次再来买酱,我再找他钱吧。”
“面善是面善,不过他的话,我没听明白——”元老板嘟囔一声,打烊的时候到了,他开始收拾东西。
“对了,老元,你还记得那位贵人姓什么吗?”老太爷早就不在人世了,但是他生前总喜欢把这个故事翻来覆去跟子孙们讲,仿佛要把这段过去流传下去。
“不太记得了,反正那个姓听少见的,是那还是南?”元有志一拍后脑勺:“好像姓洛?”
“老元,你什么记性啊,我听着怎么像诺?诺什么来着?”
“得了吧,你又不认字,天底下哪有姓诺的?”
“哼,你才老糊涂了呢,老太爷明明说的是诺。”
就在老夫妻日常拌嘴的热闹声音中,两人收拾了元记酱料铺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道回家去。
双石城,当夜下了一场大雨。
裴九从当地的酒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买了酒,却只喝了一杯,不知为何,他明明酒量不差,除非往死里灌醉自己,根本不至于如此茫然。
他捧着怀里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着自家祖宗排位,殊不知,那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的酱坛子。
一路上,他纵然自己淋着雨,也不愿雨水打湿这个坛子,他将他紧紧抱在胸口,最贴近自己心脏的地方,仿佛抱着诺敏的灵魂一样,让她可以贴近自己的心跳……他视若珍宝,抱的那么紧,那么紧……
他本以为在双石城,诺敏曾经生活的痕迹,早已被漫长的时光冲散了,但命运永远都是不可捉摸,在他跟诺敏又分开好几年之后,居然还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关于她的故事。
他快步走到天桥下,然后站定,雨水不停地落入河里,看上去,雨势不会变小。
原来,诺敏死前是打算在双石城开一家酱店啊,这么小的愿望,还未实现,就被结束了性命,好可惜。
她一个女将军,他一直笑话她没什么女人味,不会下厨,不会女红,不温柔,可是,在她的父兄全在战场中死去之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啊,她终究是个女人,也想有个家,有个温暖的家。
因此,她才用那双满是茧子的双手,做起了酱,做出了他们在战场上吃过牛肉烙饼相似的味道,也彰显了她愿意为了家洗手作羹汤的决心……
她,死前的她是多么孤独,她一直在等,哪怕她跟自己决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作势要一刀两断,却还是希望自己追到双石城来,挽回他们多年的感情。
而这样的心情,就算他们重逢的时候,单独相处的那七天里,诺敏也不曾说出来。
或许,曾经的执念在两人跨越时光后的重逢后,变得那么苍白无力,幼稚可笑。
毕竟,她认为,站在当下,把握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事吧。
他浓眉微拧,苍白的唇紧抿,那双杏仁般的幽黑眼眸深处有着强烈的情绪在翻涌着,身上的衣袍被汗水和雨水浸透,胸膛起伏着,自鼻翼间呼出的气息紊乱又灼热,看样子是一路快走而来。
那一夜,在无人经过的雨夜,裴九站在天桥下,紧紧抱着那个酱坛子,无力地蹲下身子,痛苦不已,泣不成声。
……
这天,父子俩穿着一大一小同款的红色华服,一大一小的脸孔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龙厉双臂环胸,龙羽也不甘示弱,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
“父皇,母后最近不太高兴。”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了?”龙厉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最近少傅在母后面前夸我了,弟弟跟娘亲学医学的很认真,妹妹也没惹事,我们三个都很乖,母后还是不开心,一定是父皇跟母后吵架了。”龙羽一脸坚决。
话音未落,一个毛栗子就毫不收敛力道地砸在龙羽的脑袋上,他顿时疼得眉头紧蹙,额头的那一朵樱花般的红色胎记,气呼呼地瞪着龙厉。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翅膀硬了是吧。”龙厉哼了一声,眼神转为阴沉犀利,明明儿子才九岁大,小时候看了他还是满心顾忌,如今倒是一天比一天胆子肥了。
龙羽不依不饶地问道。“父皇是不是想选妃了?”
龙厉闻言,脸色瞬间沉下,嗓音紧绷,皮笑肉不笑。“哪个不要命的敢这么造谣?”
“反正……我就是听说了!您别管我从哪里听到的!什么婆娑国的想跟我们互通有无,还想把人家的公主送过来给父皇当妃子!”龙羽梗着脖子,这一番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是真的担心,眼睛红红的,像是一只委屈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