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醒之前,还听到诺敏的声音,你猜猜看,她最后跟我交代了什么?”她依旧是一副好友般的熟稔态度,即便深知赫连寻是大大的长辈,但如今的天子早已易主,她保持该有的敬重即可,如果还讲究那些压死人的繁文缛节,想必裴九也不好过。
“她想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吗?她肯定是怕我不好好过日子,动不动就想着寻死——”裴九苦笑着摇头,看着秦长安笑容中的困惑,他不疾不徐地说道。“这辈子短短数十年,我会走到最后一日,也算是替诺敏活下去了。”
“你能这么想最好不过。”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又抿了抿茶水,才话锋一转。“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裴九抬起眼看向她,他斯文白皙的脸稍显清瘦,看上去是个年轻人,杏仁般的眼睛却总是显得深不可测,这样的反差看久了,秦长安心里早已没有最初的波动。
但有些东西的确至今都难以解释清楚,她当初对裴九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那种感觉很淡,很微妙,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怀疑,她当真只是一具适合诺敏被唤醒重生的身躯而已吗?
有件事,就连龙厉她都隐瞒着。
最近身体恢复了元气,她总觉得有一股她闲暇无事的时候,会跟着徐长芳跟白银在院子里过招,没有符文的金刚锥在她手里越来越顺手,就连武艺不凡的徐长芳都难掩心中讶异,加上她还是秦长安的表嫂,因此在私底下的时候,直言不讳地说。
“娘娘,我五岁起就学武,以前你我过招,我向来只出两成功力,点到为止。因为你虽然会一些擒拿和制敌的招数,但毕竟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武,我担心一不小心会误伤你。没有内力的人即便有几套招数防身,但在我们内行看来,也只是自保的花架子,真要遇到对手,是很难脱身的……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以前用金刚锥的时候,多半是无师自通的巧劲,但要说章法,你恐怕还是不曾掌握,但如今,好似金刚锥已经跟随你多年,不再是你想着如何使用金刚锥,而是你跟金刚锥合二为一,融为一体,而且那些招式也不再是你从娘子军里学到的那么生搬硬套,极为灵动,像是自创的一样。”
“跟你过招时,不过是一时兴起,那些动作也好,招数也罢,当真是没有认真谋划过的。长芳,你的意思是,我的功力有了不小的长进?”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她同样受到不小的惊吓。
但是她知道,徐长芳性子耿直,从不会花言巧语,说话上头从来没有半点水分,而且也是扎扎实实从小练武几十年的,她绝对没有必要为了恭维而恭维。
理智告诉自己,除非她一夜之内得到一本盖世神功的秘籍,否则,以她在武艺上的资质,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不俗武艺。再者,她虽然不讨厌学武,但毕竟志不在此,她从不认为自己跟两个哥哥一样,能成为学武奇才。
正在秦长安陷入了回忆之中,裴九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冷静之中隐约还有细微的起伏。
“你在想什么?可是哪里不对劲?”
“裴九,你说,诺敏是真的走了吧。”她淡淡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难道你还在梦境里见过她?”裴九的眼底突然有了一小簇火苗,说不上是意外还是激动。
“让你失望了,并没有。”她抚平手臂上的一道褶皱,眼底染上几分深暗,知道龙厉不喜欢看她在皇宫里以劲装打扮,今日她已经换回了宫装,宫装自然华美精致,却还是在内心怀念身着劲装的随性和舒适。
她不由地在心里揣摩着,到底是不是要跟裴九坦诚,那些符文钻入了她双臂的肌肤之下,一旦她情绪有了很大的波动,那些符文就会浮现出来,实在是神奇又玄妙。
就算是昨晚,她跟龙厉享受着鱼水之欢的时候,就在飘飘欲仙的时候,光裸的双臂再度出现了红色符文。龙厉的眼神虽然幽暗,但不曾有过多反应,而是怜惜又温柔地吻着她手臂上的符文,那一刻,她不再觉得自己像是个怪物,忍不住心中澎湃,用那双仿佛刻着红色的刺青的双臂用力紧抱着他的窄腰,随他起舞。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两国交战之事——”裴九顿了顿,面目凝重:“十天后会有一场飓风,就在艳阳关附近,如果不马上撤回到境内,一定会全军覆没。”
秦长安对他的预言,一开始是半信半疑的,但自从他预知了那一场五十年不遇的暴雪之后,她就开始相信,他的身上是的确有异能的。
“你开了天眼?”她也是后来才从龙厉那里得知的,他有三次开天眼的机会,但是天机不可泄露,每一次用完之后,他都会减寿,三次全部耗费了,他就很快会油尽灯枯。
裴九笑而不答,但已然默认了。
算上这一次,他就只剩下最后一次开天眼的机会,他珍惜每一次开天眼的时机,是因为他不想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虽然这一世最终无法跟诺敏用别人的身躯延续下来,重新活一辈子,但是,至少他拥有了跟诺敏一起生活的七天回忆,那些回忆,足够他珍藏在内心,在余生不断地反刍,回味。
“大漠里的飓风,我也从未见过,形如龙尾,伴随着霹雳雷鸣而来,移动的速度快的惊人,所到之处,全都化为一片荒野。即便有人居住的村落,人跟牲畜、房屋所有东西一道被卷到半空中,约莫离地面有百尺之高的距离,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说的这种奇怪的龙形飓风,我好似在地方志里见过,不过并不常有,大漠往往也是好多年才能遇着一次。”
“没错,只是我看到的这一场飓风,实在太猛烈可怕,别说金雁王朝派去的八万精兵,就是五十万,也会被毁于一旦。不管是人还是战马,都不可能赶得上飓风的速度,飓风可以吞灭无数个村落,所向披靡,同样可以吞噬一整个军队,如果在这个时候恋战,才是最大的损失。”
“裴九,我明白了。”秦长安的神色专注,眼神清冷。“谢谢你。”
“谢什么?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金雁王朝的人,更别提这还是我建立起来的江山,我比任何人更不想它遭受重创,更希望它可以再过一百年,不,再过五百年。”他环顾一周,时隔多年,栖凤宫对他而言,依旧有些陌生。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皇后的长相都早已被久远的时光冲淡,那一世身边围绕了许多人,但最终岁月沉淀之下,能让他记忆深刻的人依旧只有几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不知为何,眼前早已有了一层水雾,只能把人看的七八分清楚,但正因如此,他不由地心神恍惚起来。
或许,在某一个怀念诺敏的瞬间,他也曾经想象过,诺敏成为他的皇后,正大光明地坐在栖凤宫,正如秦长安此刻一样。
或许,脱下戎装的诺敏,穿上了这般精致华美的宫装,也会看上去高贵美丽,不容亵渎。
“我在大草原上出生,跟随我征战东西的有很多都是小时候的玩伴,因此,我对将士的感情一向很深,他们是我的手下,更是我的兄弟。他们对国家忠诚不二,如果没有他们,金雁王朝也不可能有今天。在战场上,我认赌服输,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可多说的。可要我明知道马上有一场可怕的天灾,这些为了金雁王朝而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就会全部被埋葬在大漠之下,我还是不忍心……”
“裴九,哪怕你早已脱下了龙袍,你的这一番言论,依旧让人敬重。”秦长安点头,岂止是裴九不忍心,身为金雁王朝的皇后,在知道马上有一场天灾降临之后,她更不可能让这么多将士白白送死,更别提其中还有她二哥!
裴九深深叹了口气,眼底染上几分哀戚。“身居高位的人,如果不能为百姓着想,那跟暴君昏君还有什么区别?那可是活生生的八万人啊,他们出征之前,一定心心念念想着要回家跟家人团聚。这八万人死了,在我看来是最不值当的,也是太惨重的牺牲,死在战场上,他们至少还是英雄,能够被朝廷风光大葬,甚至有人可以被追封为武将。纵然他们的家人会伤心落泪,但不可否认那也是一种归宿,一种功勋,一种死得其所。但他们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里,战争不曾结束,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国家到时候还要重新派兵前往,这些人等于白白牺牲了,对他们的家人而言,也是很难接受的事实。”
“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去见皇上。”秦长安猛地站起身来。
裴九沉默着,跟随她一道走出栖凤宫,过了许久,还是不曾说出那声告别。
……
西郎。
“你说什么?金雁王朝退兵了?”乌勒坐在帐篷里,前阵子的胶着,金雁王朝没能直接打败他手下的阴兵,但事实上,他愈发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好似一场拉锯战,彼此都没有占到太多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