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合上窗扇时,内侍瞥见正有一道人影躬着身快步向殿中走来,便道:“官家,是关副总捕来了。”
话音才落便听殿外响起了关千山求见的声音。
内侍微微抬起头看了看延圣帝,见他点头示意便合好窗子亲自走到殿外。
出得殿来这内侍向垂首候在那里的关千山躬身一礼,“左副总捕,官家传您进去呢。”
关千山知道这位内侍是与延圣帝一起长大的,在延圣帝心中的地位自与旁人不同。故而虽对方只是个宦官内侍他亦不敢受这个礼。
关千山向一侧避了避,并向着那内侍微一垂首,“有劳许大官。”
那许姓内侍笑了笑,闪身让关千山进到殿中去。
关千山入到殿中利落的行过礼,将自己监视婠婠所察的异常状况逐一向延圣帝禀明。
延圣帝听罢久久不言。
殿中燃着的熏香烧尽了,那莲花如意的香篆纹全然化作了灰烬颜色,只还散着些残余的温香。
延圣帝终于抬起只手来轻轻的摆了摆。
关千山告了声退,悄无声息的退出了观稼殿。
延圣帝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唤道:“焕生,明日你亲自去请玉虚道长过来。另外,传明总捕明日午后进宫来见我。”
许内侍应了一声后,并不再做声动。
翌日,婠婠在晌午刚过时便接到了由宫中发出的传召。那个时候她正立在门前等待着下一批送货人的到来。不想没等到送货的小伙计们倒是等来一个小黄门。
皇帝有召自是不能耽搁片刻。幸好那每日来烧饭洗衣的冯婶还未离开,婠婠便将银钱交予冯婶托她多留一会儿代为收签货品。自己则是速度换好官服随那小黄门进宫去了。
一路之上婠婠想了很多种皇帝召见自己的可能,揣测着不外乎就是仔细询问那沉香匣一案的细节,亦或是谈谈这个天门总捕的位置。
婠婠万万没想到,延圣帝召见自己的地方并不是她心中所想的类似御书房一般的殿阁,而是一处四面透风的亭台。
这亭台坐落于一片湖面之上,湖中建了长堤与那亭台相接。堤上架了一道粱入于湖中,粱上设茅亭栅、鹤庄栅、鹿岩栅、孔翠栅,......,其间嘉花名木类聚区分。冬日的雪后,此地别有一番幽趣天然。
婠婠更加没有想到,延圣帝会坐在一处烤肉炉前,一手叉着只烤鸡置于炉上,一手抬起向着她招了招,“阿婠呐,快过来坐。”
这画风、这气氛是不是哪里不对的样子?
婠婠迈着略显僵硬的步子走入亭中,果然见到亭中设了两张坐凳。婠婠向延圣帝见过礼后,在延圣帝的再次催促中坐到了那空着的坐凳之上。
挨着烤炉还摆了一张小桌,桌上陈列着各类的烤制食材。冷风里那些食材看起来更加的诱人。
婠婠的口水不受控制的泌了满口。此时许内侍执起桌上的小酒坛子来倒了满碗的酒水捧到婠婠面前。
婠婠道了声“有劳”,接过来一看只见瓷白的大碗中那酒水色如琥珀,醇香不凡。更难得是,这酒水竟是温热的。
延圣帝捏起根小毛刷子来,蘸了些酱料往那烤鸡身上刷着,口中说道:“知道你喜欢好酒,尝尝这个。”
婠婠其实是不喜欢喝酒的,此刻感受着掌下的温度,又见这酒水品相好看香气诱人,不觉便有些蠢蠢欲动。况且这种时代里皇帝大如天,不喝是不行的吧。
于是婠婠很痛快的灌下了那一碗美酒。酒水入腹烧的胸臆间一阵畅快,身体也渐渐暖和的起来。一呼一吸间口腔鼻端尽是那醇冽的气息。
婠婠有些馋了。
而那位许内侍好似明白她心中所思一般,又上前来为她续了一杯。婠婠看了看延圣帝,只见他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示意她可尽情享用。
婠婠不自觉的眉开眼笑起来。就这么一碗连着一碗的喝了起来。
延圣帝一面烤制着鸡肉一面跟她拉起了家常来。真的就只是家常,问问她的“病情”伤势,说说今年的雪水是如何的好,......。
就在婠婠放松了精神,以为这位皇帝就只是叫自己来说说闲话时,冷不丁听延圣帝问道:“阿婠呐,最近手头可还紧不紧?”
下意识的婠婠捏紧了腰间的钱袋子。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借钱?!
不能啊,皇帝富有四海怎么会问臣下借钱。
不对,不对!皇帝缺钱要臣下凑银子的事情历史上不是没有,小说中更是多见。该不会真的是要问她借银钱吧?眼下还正在平乱,莫非是要筹集军饷?
......。
就在婠婠内心的活动飞速且剧烈时,耳边又听延圣帝笑呵呵的道:“以前你手头紧都是直接跟我要的。以后也莫要客气,朝上咱们是君臣,朝下咱们还是忘年交。”
婠婠大舒一口气。
庆幸银子安全的同时,心中一阵恍然:原来前身跟皇帝的关系是这般的好呐。她顿时觉得今天所有的怪异之处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当然很久之后婠婠才知道这实在是个脸大的误会。
其实这个朝代里皇帝在后宫本就是很少称朕的。对于大臣,他在朝上多呼以职位,私下里高兴了呼字号以示亲近,怒了直呼其名或是绰号。
女官是比较特殊的群体,女子的小字皇帝不好称呼,便又成了一套另外的称呼体系。或一律在名字前加个阿,或在姓氏前加个小。若是有威望又很是有了岁数的,这位官家也能放下身段来唤上一声老姐姐。
☆、第七章 小舅子引发的纷争
延圣帝的手艺实在不错,一只鸡烤的表皮焦香内里嫩滑。鸡肉应该是事先腌制过了,别有一股奇香入味。
婠婠吃了大半只鸡、半盘子羊肉,那酒则是喝尽了整坛。真正的酒足饭饱。
临出宫时延圣帝还笑呵呵的赏了她两坛酒,着一小黄门替她抱了一路送出宫去。
待婠婠的声音消失在重重楼阁间,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不知从何处闪出了身形,一路走到延圣帝面前行了个道礼。
延圣帝微一颌首,道:“如何?”
那老道说道:“贫道观明大人神魂契合且稳固无比,并不像是有孤魂野鬼俯身。——但是,明大人眉宇间的气变了。”
延圣帝面露不解道:“那她究竟是不是明总捕?”
“人的气运本就不是一成不变,凭此并不能断定一个人的身份。不过,......。”老道顿了顿又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去年春下与贫道谈论过的事。那事情的转机便在这位明大人身上,只是明大人万不能离开京城,否则那契机便失了。”
延圣帝听了神色一动,一抹喜色跃上眉间,“玉虚道长此言可真?”
玉虚道长捏了个手诀微微一笑并不做言,但是那面上的神情依然告知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延圣帝眉间的喜色顿时蔓延了满脸延展向全身,就连指尖处待带上了几丝兴奋。
玉虚道长见状一笑便告了退,将空间和时间都留给了延圣帝去尽情的欣喜。
冬日的寒风里,延圣帝却仿若身处三春。玉虚道长的话令他全身都火热火热的。他背着手在亭台与水堤间来来回回的走了十数圈方才稍稍冷静了下来。
重新坐回到亭中,看着桌上的那空酒坛延圣帝忽似又想起了什么,神情缓缓的沉静了下来,“焕生,你觉得她到底是不是明总捕?”
许内侍微微笑着躬下身去回话道:“小人不知。不过能一口气喝下一坛仙人倒而不醉,小人就只见过明大人能有这酒量。”
延圣帝点点头,“一提银钱就捏钱袋子,这小动作也确是像明总捕。”
许内侍道:“明大人总是将心事装在脸上。”
延圣帝又重新笑起来,“我倒是喜欢她那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性子。不说那些朝臣,现在就是亲儿子都在我眼前挂着一副面具。如今能说话的倒只剩了你这老东西。”
许内侍只是笑,并不再言说什么。
想起几个儿子,延圣帝的心情又有些不美丽了。他随手拿起一根银签子在鹿脯上戳起来。他有二女七子,除病故的长女昭怀帝姬与唐王子灏还余有一女六子。
如今他已过知天命之年,太子一位却还空悬。一女六子中,昭宁帝姬自不必说,两个尚在龆年的幼子因是一胎双生自然便没有了坐上储位的可能。剩下四个儿子皆在少壮之年,其中以继后杨氏所出的晋王赵子安与贵妃洛氏所出的楚王赵子珏风头最盛。
晋王赵子安为嫡,在朝中拥有着一大批拥持者。楚王赵子珏才识过人,也是人望极高。
这些年他的身体越发的见了衰势,日子一久两位王爷便打起了擂台。争相结交朝臣,往四门六部之中伸起了手。
其他不论,就是这一个天门之中,延圣帝便知道左副总捕关千山站到了楚王阵营,而右副总捕江少廷则是站进了晋王的队伍。
其余三门与六部更是被他们搅的错综复杂。
延圣帝忽然觉得心好累。他将那银签字狠狠往鹿脯上一戳,“哼”了一声自语道:“我这还没闭眼呢。”
延圣帝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看着冬日湖面上的积雪沉默了半晌。而后出声道:“焕生,到我的私库里挑些药材赐予明总捕。另外传道口谕,今日见她身体无恙,明日起便会天门上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