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个竹僮、丫头们正搬了梯子在曲廊下点灯,影影绰绰间传来低声笑语,冲淡了寒冷夜色的凄清,平添几分叫人心中踏实的活泼热闹。
有人远远瞧见叶凤歌,便暂且停下手中的事,扬声笑着向她问好,七嘴八舌地关切几句她的病情。
因叶凤歌有咳嗽的症状,嗓子有些咳伤了,浅笑轻应时便是沙沙的软声,全不似平常那般干脆利落。
小丫头红梅将自己负责的最后一盏灯笼点亮后,从梯子上下来,拍拍手上的尘灰,小步跑到叶凤歌的面前。
“凤姐儿,”她从腰间小荷囊里取出一支不大不小的竹管,笑着将那竹管捧给她,“我这里有点石蜜糖,你拿去吃。”
叶凤歌笑着道了谢,接过那稍显精致的小竹管仔细端详了一下:“不得了,这可是临川九珍糖坊的石蜜糖。不知是哪个小子特意买来甜你的嘴,你倒大方,转手就这么给我了,也不怕伤了别人的心。”
桐山城中的九珍糖坊很是有名,他家的糖果号称是比京中的数百年老店三禾居都不差多少,价格自然也就比别家同行高出一些。
傅凛给宅子里这些丫头竹僮定的月银算是丰厚,不过他们的家境大多不好,往往会将大部分月银送回自家去补贴家中生计,自然不会舍得轻易买这样贵价的零嘴解馋。
见叶凤歌一下窥破玄机,红梅羞赧地垂下红脸,跺了跺脚:“好你个凤姐儿!给你糖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叶凤歌闷声笑了笑,起开小竹管的塞子,从里头倒出来一颗,又将小竹管还给她。
“我转两步就回去睡的,吃一颗就行了,”她对小丫头眨眨眼,将那颗石蜜糖含进口中,“沾沾你的喜气。”
小丫头面皮薄,被她调侃的笑意羞得受不住,红着脸朝她皱了皱鼻子,转身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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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寒风稍稍拂过草木枝叶,便有重露凝珠。
叶凤歌打了个寒噤,轻咳着拢紧身上的披风,转身往北院回了。
刚过回廊转角,险些与傅凛迎面撞个正着。
“吓我一跳。”叶凤歌站定缓了缓神后,笑嗔他一眼,舌尖抵着口中那颗石蜜糖滚了两圈。
面向而立的两人之间只隔了不足半步,石蜜糖淡甜的香气随着她说话间的温热馨息软软扑向傅凛的鼻端。
傅凛心中一悸,伸出食指戳了戳她鼓鼓的右腮:“去哪里偷了糖吃?”
“什么偷吃?是红梅给的,”叶凤歌笑弯了眉眼,轻咳两声,“大约是哪个小子特意买来讨她欢心,我正巧沾光了。三姑娘今夜是主在西院么?”
“事情说完她就走了,谁知道她今夜住哪里,”傅凛勾唇笑笑,握住她有些发凉的指尖,“起风了,别在这儿吹着。”
他眼中虽噙着笑,语气也尽量轻快,可叶凤歌还是立刻听出了他没来得及藏好的沉沉心事。
她虽不知方才傅淳与傅凛谈了些什么,可看傅凛隐隐郁结的模样,想来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事。
体谅他心情不好,叶凤歌便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指尖。
回廊下灯笼的微光温柔迤逦,两人沉默地抵肩并行,身后的地上是两道亲密依偎的影。
“三姑娘方才和你……”
叶凤歌才起了个头,傅凛便倏地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她:“你说过,若你多问半个字,你就跟我姓的。”
被他拿自己说过的话堵回来,叶凤歌怄得不轻,猛地咳嗽几声后,倏地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你这混账兮兮的蚌壳精,没事时净在我面前胡乱卖惨,临到真被人欺负,你倒什么都不告诉我了。”
傅凛轻笑出声,长指扣进她的指缝,另一手握住了她的右腕。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他哽了哽,片刻后才又缓缓道,“不过就是傅雁回的算计,我应付得来。我不是同你说过吗?我如今已经不怕她了。”
叶凤歌微微仰头凝视他片刻,踮起脚尖,举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这个倔强的傅小五,总这样时不时让她心软心怜。
明明这会儿难过得像一朵要下雨的云,却还要摆出一副刀枪不入般的模样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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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许多人都会这样:受伤时,若是当下没旁人瞧见,便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假装无事地笑笑,夜深人静时再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倒也就过了。
可若有人来抱来哄,所有的坚强与无畏便全都要见了鬼去。
被叶凤歌摸摸头无声安抚后,傅凛眸心软软漾起委屈,展臂环住她的腰肢,将脸贴在她的鬓边。
心中发烫,眼尾泛红。
“我要将尹家姐弟送走,不想惊动老太君,傅雁回便揪着我这小辫子趁火打劫。”他的脸在她鬓边轻轻蹭了蹭,低沉的嗓音里渐渐流露出再藏不住的痛与怨。
简单将傅淳先前带来的话又说一遍后,傅凛将叶凤歌抱得更紧了些。
叶凤歌并没有挣扎,安顺地靠在他的怀中,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口中同仇敌忾道:“这很不像话,偏心就偏心,怎么还劫富济贫来了?”
人在受了委屈时,但凡有一个人坚定站在自己这头的,便似乎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
她没有追着他问为什么非要送走尹家姐弟,反倒是毫不犹豫地替他抱屈。
傅凛心中郁气散了大半,唇角淡淡扬起,贴着她的耳畔闷声轻询:“什么劫富济贫?”
“她这就是劫你脑子里的‘富’,去济傅准脑子里的‘贫’啊!”叶凤歌不满地哼了哼,“即便她是人人称颂的大英雄,我还是要偷偷骂她一句‘卑鄙’。”
这样简单粗暴的维护让傅凛大为受用,拥着她无声笑开。
叶凤歌又道:“要我说,你就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
其实方才在来的路上,傅凛心中已有了好些个阴狠回敬傅雁回的损招。他还担心若叶凤歌知道了,会不会责怪他戾气过重——
眼下看来完全是他杞人忧天,这姑娘护短的性子约莫一辈子不会变的。
傅凛双手握住她的两间将她稍稍推离一点,低头与她四目相接:“嗯,我才不给他们欺负,只给你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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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十指紧扣并肩回了北院,走到廊下东厢与主屋分界的岔道口,这才双双站定。
叶凤歌笑着抿了抿唇,又将口中那颗糖抵在腮边滚来滚去:“你心里还是很难过吗?”
傅凛微蹙眉心打量她半晌,有些忐忑地请教:“我该答是,还是不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若这时嘴硬说自己不难过了,仿佛就会错过什么天大的好事。
叶凤歌的眸底闪过一丝古怪羞赧,挺直腰板抬起下颌,清了清嗓子:“若你还是难过,我可以再哄哄你。”
廊下的灯笼幽幽洒下一地微光,中天穹顶高悬着皎洁银月。
借着不甚明亮的光,傅凛的黑眸紧紧锁着她,喉头滚了又滚。
好半晌过去,他才微哑着嗓音,艰难开口:“怎么哄?”
叶凤歌没看直视他,目光四下游移着,轻轻挣脱他的钳制,将双手背在身后绞成麻花。
“管我怎么哄?”她嘀嘀咕咕的,“来,头低一点。”
傅凛徐徐俯身,将脸凑近她:“你……”
叶凤歌踮了踮脚,倏地以唇封住他的话,以舌尖将自己口中那只剩小小一颗的石蜜糖喂了过去。
石蜜糖在傅凛舌尖慵懒滚过一圈,蜜蜜甜意从舌尖直抵心房,猝不及防齁得他头昏脑涨,四肢发软。
“糖给你吃,不要难过了。”她飞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就往东厢走。
石化半晌的傅凛这才回过神来,长腿一迈追在她的身后,轻轻揪住她的衣袖:“太、太敷衍了!你该提前知会一声让我有所准备,怎么哄人还打个措手不及呢?”
扼腕啊扼腕。
叶凤歌挥开他攀在自己衣袖上的手,脚步更急了:“请、请你吃颗糖而已,难不成还要我预先下张帖子给你?”
她这别扭羞窘的模样让傅凛心中大乐,亦步亦趋地黏在她身旁:“那……再哄一次?”
“没、没糖了!”
“凤歌小姐姐,再哄一次好不好?”傅凛不屈不挠地再度攀上她的衣袖,眉眼弯弯笑得比石蜜糖还甜,“我还是很难过,真的。”
叶凤歌止步回头,虚张声势地对那个始终黏在自己身边的人凶道:“凤歌小姐姐要去洗洗睡了,不许再跟着。”
“哦,不跟就不跟,睡你的大头觉去。”
傅凛骄骄矜矜哼了哼,突然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记,然后转身就往主屋那头跑。
被偷袭的叶凤歌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唇,赧然笑望着他心虚逃窜的背影——
那脚步轻快地像要飞起来,哪里还有方才那副心事沉沉的低落?
这傅五爷,是真的很好哄啊。
等到再看不见傅凛的身影,叶凤歌才重新举步往自己房里回。
才走出没多远,就看到阿娆躲在柱子后,一脸的不知所措。
“我、我什么也没瞧见!我还是个孩子!瞧见了也不懂!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