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华茂在工坊里做事已快一个多月,跟着工匠师傅们看过傅凛画的各种图纸,又瞧见许多出自傅凛手中的奇妙物件,心中对傅凛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了众人的各种议论,尹华茂当即义愤填膺,忍了两日,终于按捺不住跑到北院求见傅凛。
傅凛没精打采地拢着手炉站在廊下,怔怔望着院中那垄空地:“有事?”
“那个叶凤歌!五表哥对她那样好,她竟还欺负人,我看不下去了!”尹华茂捏紧了拳头。
傅凛诧异地扭头瞥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五表哥,你别为着她生气难过,不值当的,”尹华茂脱口道,“她留在你身边原本就没安好心!如今只怕是见你快好了,对她没有用处了,才找茬想同你翻脸,好名正言顺的离开!”
他姐姐叮嘱过,说他们姐弟俩偷出叶凤歌的蓝皮册子来看过这件事,本是他俩理亏在先,因此若无必要最好不要声张。
可当他听说傅凛被叶凤歌气得饭都吃不下,他就觉得这时就是必要的时候,不能让五表哥再被那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玩弄了!
第四十八章
今日叶凤歌照例又在后山药圃的刘大娘家躲着看了整日手稿,黄昏时分才从后山溜溜达达地回来。
冬日里昼短夜长,她回到宅中时也不过才酉时,天色却已擦黑。
一进大门她就觉不知哪里怪怪的。
起先她觉得门房小僮在偷偷打量自己,疑惑地回过头去时,却又见那小僮的目光分明看着别处。
叶凤歌一头雾水地挠了挠脸,绕过影壁进了前院。
前院抄手游廊里的灯笼已尽数点亮,有小丫头捧着茶果往正厅里去。
“这么晚了,还有客来?”叶凤歌惊讶脱口。
因傅凛不常与外人打交道,除了妙逢时每隔一两年会循例来一回之外,宅中甚少有客登门。
小丫头闻声止步,不太自在地笑笑,端稳手里的托盘微微屈膝行了个常礼,答非所问:“凤姐儿回来啦。”
平日里叶凤歌与这些小丫头小竹僮们相处都随意极了,这不逢年不逢节的却突然向她行礼,即便只是轻描淡写的常礼,也足以让她觉得荒唐了。
“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行哪门子礼啊?”叶凤歌略有些迟疑地走到小丫头面前,将怀中那本孔素廷手稿紧紧贴在心口。
“没,没什么。”小丫头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又略略将头垂下,似乎突然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了。
叶凤歌抿了抿唇,换了个问题:“五爷有客来是吗?”
“是,刚到不多会儿,宿大娘让我赶紧送茶点过去……”
小丫头满脸写着“不要再问了,快让我走,我什么也不知道”,叶凤歌不好再与她为难,便侧身让了路。
往北院的方向行了一段后,叶凤歌越想越觉得古怪,当即倒转头又回了前院,径自往前厅去。
才走到前厅外头的曲廊,远远就见宿大娘亲自候在门外。
宿大娘抬眼瞧见叶凤歌往厅门口来,忙不迭下到曲廊,脚步匆匆地迎上来。
“五爷待客呢,凤姐儿自去用晚饭吧,”宿大娘笑得有些僵硬,“大厨房和北院小厨房都是备妥的,任凤姐儿想在哪处用饭都行。”
叶凤歌淡垂眼帘,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宿大娘的立处——
分明就是故意挡着她,不想她过去吧?
这七八年来宅子里没哪处是她去不得的,今日竟连正厅的门也不让她近前,真是出了鬼了。
“我等五爷忙完再一道回北院去吃。近来有事,都好几日没与他一道用饭了,”叶凤歌强忍心中那股子摸不着头脑的憋屈,浅浅笑道,“是哪头的客人啊?来得这么晚。”
宿大娘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赶她,只能避重就轻地答道:“五爷有急事,上午叫闵肃去临川请三姑娘过来,这才到没一会儿,估摸着还有得谈。你还是先去吃饭吧。”
叶凤歌愈发的云山雾罩了。
往年傅家还要往这里拨月例银钱时,无论临川那头来的是谁,都是宿大娘将钱物清点接收后就将人送走,傅凛是出来不愿出面来见的。
今日可是天下红雨,他竟主动让闵肃去临川请来三姑娘傅淳?还请得这样急……
叶凤歌正想问问今日出了什么事,就听得正厅里头传来傅淳急怒攻心的声音——
“傅凛!你这跟赶他去死有什么两样?!”
虽不明白傅淳口中的“他”指代何人,叶凤歌还是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举步就要行过去。
宿大娘展臂挡住了她,无言地冲她摇了摇头。
望着宿大娘神情复杂的双眼,不知为何,叶凤歌隐隐有种感觉——
或许宿大娘守在门口,正是出于傅凛的授意。
为的就是挡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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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中,明亮的烛火轻轻摇曳,柔暖光晕将傅凛的神情衬得愈发冷硬。
他面无表情,眸底幽深,像极寒冰层压着汹涌暗流。
“怎么没两样,”傅凛直视着急怒到坐不住的三堂姐,淡淡冷声,“赶他出去,他或许会死,也或许不会。可若他留下,就一定会死。”
傅淳左手叉腰,右手扶额,咬着牙在原地团团转了半晌:“你明知尹华茂惹的事不小,只要他在外面一露头,闹不好整个傅家都会被人拔出萝卜带出泥!”
上午闵肃突然快马奔到临川的傅氏大宅,向她呈上傅凛亲笔手书,请她即刻到桐山一趟。她因着上回得了傅凛指点而戴罪立功,成功免去两年苦役,心中对傅凛自是感激,便想也不想就随闵肃来了。
来了才知傅凛为何端端只找她!
因为傅凛笃定她会因受过他指点的恩惠,毫不犹豫地就来!
若是旁的事,只要傅凛开了口,她定是义不容辞,可傅凛竟是要她立刻将尹家姐弟从这里带走。
这中间牵涉的事水太深,若真将尹华茂带离这里,一不小心他就可能小命不保,傅淳实在不敢答应。
“好,我知道你不在乎傅家会受多大牵连,那咱们就不谈将他带回临川会对家里有什么影响,”傅淳抬手按住自己的发顶,声疾且利,“单是漕帮那边,只要尹华茂一露面,漕帮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漕帮虽接受了傅家开出的交换条件,命令卷入“官学书楼纵火案”的五名帮众守口如瓶,至今没有咬出尹华茂;可毕竟江湖有江湖的义气,那五名帮众现下还在州府的牢里,若漕帮私下里不为他们报仇出气,在道上的名声就要坏了。
江湖人光脚不怕穿鞋的,报仇出气可不像朝堂争斗,没那许多瞻前顾后的弯弯绕,大都一言不合上手就砍的。
“姑母之所以送他到你这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帮他避开漕帮的追杀!漕帮可说是无孔不入,傅家、尹家,甚至咱们几家姻亲名下凡能藏人的地儿,附近几乎都有漕帮的人打转,只有你这里才能保他一命啊。”
漕帮帮众本就遍布五湖四海,再加上一些受过漕帮恩遇的游侠闻讯相助,只要尹华茂一露头,根本藏不住。
虽说傅家树大根深,家中为官为将之人多的是,府中侍卫、暗卫也不少,可若在眼下这节骨眼上为着尹华茂的事大量调动人手,势必引发各方揣测忌惮,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傅淳试图动之以情:“尹华茂他性子是不好,这我知道。若他在此惹是生非,你要打要骂都是正该的,绝没谁会说你半句不是。再不济,你就将他圈在东院不许出门,眼不见为净,行不行?”
“不行,”傅凛站起身,低头掸了掸衣摆上的褶皱,“我不管你将他们姐弟带去哪里,总之,若我明早起来他们还在,你就带两具尸体回去吧。”
让傅淳将他们姐弟二人带走,已是他最后的一点好生之德。
他的神情平静且冰冷,语气从头到尾都淡淡的,傅淳却觉得心中嗖嗖冒着寒气,半点也不敢以为这只是口头的威胁。
待傅凛从主座上拾级而下,缓步行经傅淳跟前,傅淳脸色苍白地颤声轻问:“他们做了什么,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傅凛驻足,回头看向堂姐,目光幽幽冷冷,波澜不惊:“他们偷了不该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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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过正厅门槛的一刹那,傅凛就看到曲廊下与宿大娘对峙的那道秀丽身影。
他的心上掠过浅浅的慌乱与无措,呆滞了一息的功夫,才重新举步,徐徐下到曲廊中。
宿大娘回头见是傅凛,这才侧身让到一旁。
傅凛并未看她,只是望着叶凤歌,用尽心力将薄唇勾出笑弧:“等我?”
叶凤歌口中漫应了一声,偏头打量着他神色。
傅凛淡淡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笑音艰涩:“一起,吃晚饭吗?”
“好。”
叶凤歌回头瞧了瞧正厅的方向,跟上傅凛的脚步。
“你请三姑娘来……”
“有些事要她帮忙,”傅凛目视前方,淡声打断了她,“裴沥文在沅城那边遇到点麻烦。”
叶凤歌心中一堵,胸闷气短。
若方才没听到傅淳吼的那句“你这跟赶他去死有什么两样”,她怕真就信了傅凛此刻这番似是而非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