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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贵死了 (不得无趣)


  林淡秾的呼吸清缓而安静。
  是的,倘若命运提前揭晓,我知道我最后爱的人、最深爱的人,知道那个和我和如琴瑟的人,那么已经足够了,至少足够一次奋不顾身的尝试了。但是……
  “但是我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这么麻烦的事情。”他笑一下:“我本以为,当我说出来的那一刻,我们就可以开始白头,却没有想到却是波折重重。有时在想我要是瞒着你、骗你,那样会不会轻松许多。”
  笑意忍不住在脸上荡漾开来,林淡秾忍不住笑了。
  陈衍看着她笑,心里竟然也很开心,他的心一下子很软很软。
  他慢慢道:“这段时间,我回想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也想了很多现在的事情。这当真是一笔翻不完、讲不清的乱账。我想你说的对,前世你之一颦一笑都牢牢刻在了我的脑海,那段感情亦铭刻在我记忆中,永生永世忘不掉。”
  林淡秾动容,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该哭该笑。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可笑、又更加无奈的事了,面对着一个人向她表白又不在向她表白。而那个人却无法气愤难过,而是感到了真实的动容与悲哀……
  前世,
  这已经是许久以后,京城里所有的人都已不记得那个宠冠后宫的林贵妃,即便是当年那些热切讨论过的人,提起来也只是说:“皇帝以前有一个宠妃,可惜死得太早。啊,不过她被追封了皇后,还被葬入了帝陵。”旁的就再也没有了,人死如灯灭,灯灭即黑暗。他们更乐意去谈一些现在的事情,譬如太子临朝、魏琅写了新诗等等等等,甚至最近,皇城里的一件热闹事,是“傅蝉成亲了”。
  当年受诏为皇帝宠妃看病之后,虽然贵妃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但皇帝依诺没有斩杀太医。傅蝉不仅全身而退,更是经此一举成名天下知,自此以后平步青云,不仅成太医署医监,还著了专攻女子病症的《妇人方》一书传世。
  他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人物,经历故事又传奇,在京城颇有名气。今日成亲办流水席招呼亲邻,一群人凑在一起便又提起当年他显露头角的故事。
  等说完,一人道:“你们可知这新娘子是谁?”
  有许多人不知,连问:“是谁?是谁?”
  那人哈哈大笑,解开了谜底:“她便是当年举荐傅太医入宫,为皇妃治病的那位黄姓女医。”
  “慧眼识英雄,也算修成正果,当浮一大白!”这人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那人跟着喝了一杯,酒性上来、谈性也上来,感慨道:“傅蝉亡妻九年,不肯续娶,黄娘子竟也痴心等她,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有人好奇道:“傅大人妻子是怎么死得呀?”
  “难产而死,那位夫人微末时便嫁与了傅蝉,只可惜福薄命薄,未享到什么福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那人解释道。
  “哎,可惜!”所有人又为那亡妻干了一杯。
  “其实也不算是没享到福,当年林贵妃感傅蝉尽心,不也下了一些赏赐给他怀孕的妻子吗?”有知情人道:“只可惜终究是没熬过去。”
  这个名字称呼终于再被提起——
  “林贵妃,哎,林贵妃,”有人叹息:“林贵妃也是天妒红颜。”
  当年宠冠后宫,如今却已化作一抷黄土;只可惜傅蝉过去了再娶了,陈衍却拒绝了所有人……
  皇城里,清宁宫。
  上官皇后依旧雍容华美地坐在高位,掌凤印摄六宫事。她坐在最高的地方,也坐在最冷最安静的地方。
  宫人回报宫里的一堆琐碎的事情,直到最后,她欲言又止地说:“娘娘,甘露殿里抬出来的灰烬太多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皇帝写了无数的祭文,却没有一篇走出甘露殿,通通化作了青烟送上天阙。然烧成的灰烬却使内河水浊,三月不清,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请示皇后。
  上官皇后回过神来,冷淡地说道:“去填太液池,等填满了再来和我说。”
  太液池乃前朝末帝征了数万民夫凿了不知十三年的宫中内池,国亡始止;今朝又将之加以修缮成池苑,水平而无波,广袤不见边际,即便燃尽宫中藏书也未必能将其填平。
  宫人应下,然后离开。
  清宁宫里很冷,皇城里也很冷,却不及人心冷,上官皇后兀自低语:“我原本以为,宠妃是皇帝一个人的幸,所有人的不幸。但现在,却发现居然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不幸的。他也不能例外,他竟也不能例外……”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销声匿迹。
  但片刻之后却又不可自持地笑起来,这笑声敞亮而清晰,透彻了整座空旷的宫殿。“哈——哈哈,”她笑着笑着便渗出泪来,喃喃道:“他竟也不能例外哈哈哈哈。”
  ……
  贵妃死后,皇帝悲痛欲绝,但所有人都以为随着贵妃的死亡一切已经落下了帷幕,后宫将会有新的开始,毕竟——一个皇帝可以只有一个女人,却不能没有女人。妃嫔这样想,皇后这样想,太后这样想,跟着皇帝、见证了一切的李文韵、王俭府之流也是这样想的。
  甚至陈衍有时候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但不是不想忘记,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好,只是做不到。看花想她、看云想她、看所有都是她。倘若那痛苦的回忆里有她,竟也愿意永远沉沦进去,不再出来。躯壳还活着,但人却仿佛已经随着林淡秾的棺椁一道先入了帝陵,只留下行尸走肉。
  唯一能有精神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处理朝政,于是陈衍更加勤勉,但仍有躲不掉的空闲时候,只能坐在甘露殿里熬到天明。
  直到太后请天竺取经归来的白马寺高僧入宫,为皇帝讲经。
  僧人本意是想开启皇帝的无边智慧,从而放下刹那的心动。但皇帝却只问了一句:“我闻《普贤行愿品》,普贤菩萨说‘我能深入未来,尽一切劫为一念;三世所有一切劫,为一念际我皆入 ’,不知真假?”
  僧人道:“佛菩萨在一真法界,观过去现在未来,无有障碍……”
  只可惜,他接下来的话,皇帝已无心再听。
  等僧人离开,太后见皇帝神情平静地出来,以为皇帝想通了,却没想到他只是更疯了。陈衍彻夜未眠,第二日派出三百亲卫内侍出京,往各地寻访能转世托身、时光回溯的高人。
  上官皇后想到这些,愈加忍不住发笑,直到气力用尽,她问左右亲近:“……李文韵这次又带进来了什么人来?”
  一人答:“那人是自己走到宫门口,毛遂自荐的。皇上本是让李总管去问话,但对方却说只和皇帝说话,所以才领进了宫。”
  “……他当真是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呵,但愿我们的陛下这次能得偿所愿。”上官皇后沉默了一会,仿若自语地道:“倘若一切都能重来也好,我必不再入这地方,见这里的人,做这样的我。”
  无人再敢接话。
  ……
  那一边,李文韵引着一人进殿面圣,陈衍笔耕不辍,分神抬一眼看过去,见那人带斗笠穿蓑衣,不似高人倒似个老农钓翁,他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啊,算是道教的人吧。”
  陈衍放下笔,问:“那你是哪里来的?”
  “一路走着,哪里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蓑翁哈哈大笑:“算是从天地间来的吧。”
  李文韵正要出声说放肆,皇帝不以为意,语他道:“你能做什么?”
  蓑翁道:“皇帝想做什么?”
  皇帝斩钉截铁道:“我想要她死、而、复、生。”
  “她只此一生,早已魂飞魄散,哪里能无中生有;”蓑翁摆摆手道:“况且尸骨成灰、肉身消磨,泥胎重塑这事我可做不来。换一个,换一个。”
  “那我要来生,”陈衍一顿,反悔道:“不,我要过去,我要回到过去,我要她不死,我要我们白头到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之情何足惜哉?”蓑翁叹道。
  “倘若有情,万物皆可怜。”陈衍咬牙切齿,道:“我只问你可不可以,能不能?”
  “我旁日月,挟宇宙。宇宙在我脚下,天地变化在我一掌中,不过一个翻覆,有何不能之说。”那蓑翁说着,从蓑衣中伸出一只手,那手白皙柔嫩宛若无骨,凭空而置,悬于宇间、横于宙中。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陈衍怔怔看着那只手,站起来,一步一步踏下皇座。看那蓑翁演示,只见他双手凭空一捻,天地便被捻成一条两头无端的线,只以他右手为界一半是实的光明且锃亮,一半是虚无的落在无边黑暗之中,那蓑翁道:“一切都在这条命轨之上,而你要过去的——”
  “就在这里。”他看着左手掐着的那一个点,右手渐渐松开,它们之间经过的这一段渐渐失去光亮与颜色,眼看着就要渐渐被同化进黑暗中——
  天地就此凝结,日月明暗变化不定,一切蠢蠢欲动。距离近的受的影响最深,李文韵抬起脚后跟背着身子往门外走去,早晨被打落的那个蛛网正在重新结回去,直到最后窗外的云也开始往回走。
  那蓑翁笑着道:“既然过去、要改变,那么这里的所有都将会消失,并且永远不会再到这一个点来。”他重新掐住右手的现实,一切恢复平静,但陈衍却知道有什么真切地发生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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