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西巷,雨柱冲刷着油纸伞,囫囵囵地砸在耳边,像在心上擂鼓,他心里不定,总觉得那人在哪里见过,一时之间只想不起来。停驻了脚开始往回走,长长的街道上,那人依旧躺在那里,似乎被满世遗弃了。
手腕泡在雨水里,宽大的琵琶袖被冲刷至胳膊肘,露出一小截雪臂,燕惟如蹲身抬手覆上那弯手腕,并非想象中的光滑细腻,巴掌大的一块烫伤疤痕触目惊心。猛然想起什么,忙摘下她头上的黑套子,一张煞白虚弱的脸庞映入眼帘。
辛连?
不,应该是莲卫辞。
他早该想到!居然是卫辞公主,辛连辛连,呵,陆渊用的好计策!扔掉手里的雨伞,拦腰抱起地下的人儿,匆匆往芙蕖楼里去,大呼道:“掌柜的,要一间上房!多燃些红罗炭,另外找件袄裙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掌柜的慌慌张张,见着他怀里人的形容儿,转身对小厮吩咐,“赶紧去把紫云叫来,再去请个大夫。”
小厮哈着腰忙出去了,顿时静谧的芙蕖楼嘈杂的忙活起来,燕惟如半抱着卫辞上了二楼,将她放在床上,盖了两床棉被,人依旧昏睡着,手心早已冻僵,一点生气也无,和白日里那副不服劲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是随陆渊一道下江南的,宫里的风声他也有耳闻,这位挂名公主不得宠,想起十一年前那回在苏州,在后院的墙头上遇见她,转眼间都十一年了,她的样子似乎变化了不少,小时候长得倒是圆润,这会子倒也亭亭玉立。瞥见她腕子上的疤痕,才明白过来原先觉得熟悉是怎么一回事,那年他在镇国公府上,正好遇上她烫坏了膀子。
“王爷,大夫来了。”门口掌柜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回头轻声道:“ 进来吧。”
那大夫颤颤巍巍的,衣服穿得皱皱巴巴,估计也是半夜被抓来的,半哈着腰躬身进来就要跪拜,燕惟如抬手拂了拂,“赶紧瞧瞧,到底怎么样了。”
疾步过去,跪在脚踏上诊脉,翻了翻眼皮,看见身上头发湿哒哒的滴水,转头道:“中了点蒙汗药,量不大,主要就是受了寒,得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开两幅药冲一冲就好了。”
身后掌柜的见状忙上前道:“小的已经安排紫云姑娘来了,王爷不必忧心。”众人面面相觑,都以为这人是王爷心尖儿人,朝着大夫引了引,“随我过去抓药吧。”
燕惟如嗯了一声,起身看了一眼窗外,雨已经停了,凉风丝丝带进来,淡声道:“不准透露一点风声,若是有人来找,就说……里头是本王的侧妃。”
屋外的荣平听见他的话一怔,爷这是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卫辞公主隐名下建安,这会又住在陆渊的西园里,只怕两人是有些什么勾缠,如今又藏在这里,要是叫人发现了,得罪的可不止是东厂,只怕是皇帝太后那儿也要落口实。
恭敬候着燕惟如出来,担忧道:“爷,卫辞公主住在这里怕是不大能够,西园里已经有所动作了,这会子要立侧妃,只怕……”
燕惟如乜了他一眼,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瞧你这猢狲平日里小聪明不断,今儿怎么糊涂了!闹得越凶才好,不逼急了怎么好谈条件呢。”
屋外天已经潺潺发亮,他伸了伸腰身,打着哈欠道:“瞧这闹的!下了一夜的雨也不安生,府里头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爷想的周到,提早儿就布置下了,那帮阉孙儿在府外逮了一夜也没见人影儿。”
“陆渊来过没?”
“来过一趟,不过没进府,只说今儿再来拜访。”
燕惟如嗤笑,“果然怀疑到本王头上来了,将昨晚那两个锦衣卫扔到西园里。”回身望了一眼里屋,“芙蕖楼周围偷偷都围上,二楼不许人上来,人要是醒了,差人叫我。”
荣平扎地应个是,拉着耳小声问:“爷打算怎么料理?干脆扎猛劲儿扔进沟里,横竖是锦衣卫那帮人做的,陛下要是怪罪,头一个是锦衣卫,那姓陆的也跑不了,正好乘机打压了两行人,随行死了公主,可是大事!”
话虽如此,这一招借刀杀人固然高明,可行事起来似乎不大好,他闷声道:“莲大将军对本王有恩,这么害他闺女,似乎不人道。再说了,陆渊在禁中可不止东厂那点势力,要是皇帝再倒打一耙,来个一石三鸟,保不齐本王也要拖下水。先这么着吧,回头再说。”
侧身下楼,隐入街道里,阔步往回走,是该好好料理料理了。望着街道上渐渐人来人往,他满心欣慰,百年建安在他燕家治理之下,百姓安居乐业。整个南方都是他燕家三代打拼下来的,他司马翊这会又想来削藩,真当他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么!
第31章 达成共识
西园里,陆渊满眼腥红坐在倒座房里,双手搭在襕膝上,狠厉的望着刑架子上的两个人,整张脸血肉模糊,听着求饶声还能辨出是昨晚在芙蕖楼下的那两个锦衣卫。
陆渊歪身抵在椅座上,翘起小指捏着茶盖儿拂了拂杯里的茶叶,憾声道:“留口气儿,回头找高宏才算总账。”
“督主饶命!饶命啊!!”被折磨的喘不上气儿的胡校尉求饶着, “奴才也是奉命行事,督主就放过奴才吧!”
“奉命?敢在咱家头上撒野,你奉的是谁的命!”陆渊将茶杯重重的搁在案上,顿时茶水四流,站起身狠厉道:“敢动卫辞公主,咱家看你是活到头了!”
他简直恨出血来,本以为卫辞失踪是燕惟如做的鬼,不料半路杀出个锦衣卫,可兜来转去卫辞还是落在了燕惟如的手里,眼下连行踪都探不到,他怎能不恨,“来人,给咱家抽出他的琵琶骨!”
身后番子一人拽住一边胳膊,用细钩扎穿琵琶骨,传来凄惨嘶吼声,只听咔喳一声,肩胛骨应声碎裂。不见血不见伤,这样的刑罚东厂里有上千种,众人都司空见惯,得罪了眼前的这位,横竖没有好下场。
陆渊抬手抖了抖曳撒,生怕弄脏了衣袍,瞥了眼刑架上垂首的两人,挑起狠厉的眉梢,朝余档头吩咐,“千户还没回来么?”
余档头垂首躬身回道:“回督主,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他抬步往外走,浑身都不痛快,处处受人牵制,卫辞被人掳走,头脑里没有一点思绪,他几时遭受过这样的挫败,一切都不过才开始,可已经觉得浑身疲惫不堪了。
抬头望向灰沉沉的天空,未来还有多少路要走,他忽然觉得前头似乎没有路,他带着卫辞,怕闯不过这一道道难关。
望见抄手游廊下的蔚永长,缓声问道:“芙蕖楼那边怎么说?”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经过的人不多,那掌柜的支支吾吾,二楼有燕王的侍卫把手,属下进不去,估摸着公主应该是在里头,看守的侍卫说……”
陆渊见他支吾,皱眉不耐烦道:“说什么?”
“说里头是燕王的侧妃。”
蔚永长说完小心翼翼瞥眼觑督主脸色,那头既这样说,是料定督主会发怒,旁人不知公主身份,只当那楼上的真是燕王的侧妃,可那两个锦衣卫说的明明是芙蕖楼,见到的也是燕王。他是料定督主会前往查探,因此故意对外说是侧妃,目的明了,要督主上门,只怕燕王府现在正步下天罗地网,只等督主往里闯了。
“去燕王府!”
“督主,万万不可!”千户忙拉住他,急道:“督主,公主现下在燕王手上,现在只身往里闯,只怕凶多吉少。公主下江南是奉太后懿旨,不如派人回郢都先上报,量他再大胆,也不敢公然忤逆皇上太后旨意。”
卫辞现下在他手上,意思明了,先不说上报来回耗时,他哪里等得了那许久。燕惟如明显是冲着他来,上报又有什么用,到时候随口一推,弄巧成拙,反倒给了太后赐婚的由头。
他没理会千户的话,径直出了西院往燕王府去。
不管什么时候,东厂督主的排场不能少,抬撵浩浩荡荡在燕王府门口停当。燕惟如既等着他来,又何必遮遮掩掩。下了撵轿,径身往里走,燕惟如正等着他,连人都派好了。
荣平在门上候着,扎地打千儿道:“督主请随小的来,我家主子迎候多时了。”
陆渊望着门口的摆设,哂笑往里走,“那就有劳带路了。”
门口的侍卫一重重,怎么?还怕他跑了不成,转头吩咐蔚永长,“行船上一半番子先上船,日夜兼程,到了郢都与那头汇合。”
他无法保证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他的确在铤而走险,可事情未必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燕王想拉拢他成大事,无所不用其极,将主意打到卫辞的身上,无非是猜中了他与卫辞的关系,这是条禁忌,戳破了,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整了整仪容,绕过影壁进厢房,掩身福道:“王爷近来可好?”
燕惟如起身,甩袖负手笑道:“托厂公的福,一切都好。”
“既如此,咱家就不和王爷兜圈子了,王爷要想行大事,一要有兵权,二得有名头,三是司马翊的人头。不知殿下要的可是这三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