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虞怔住了。
秦汜敛了敛眸。道理都懂,临到自己头上,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早就察觉苏虞身上隐隐约约的戾气,可戾气背后又是一颗极脆弱的心。
秦汜自己所作所为另说,但好在这么些年来书看得多,道理还是能说道说道的:“善恶本无界,自己心里有杆秤便可。”
苏虞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问:“若我并非良善之人,王爷会后悔娶了我吗?”
秦汜也看着她,视线未偏,反问道:“若我也并非良善之人,夫人会后悔嫁给我吗?”
苏虞低头埋进他的怀里,闷闷道:“这算是一丘之貉吗?”
秦汜闷声笑了:“哪有什么至良至善。”他说着敛了笑,继续道,“任人欺负就是良善之人了吗?咱们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就好。”
苏虞眼角湿润。她还有良心吗?
秦汜拍了拍她的肩。他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当年那个笑暖了他一整个冬日的小姑娘,他始终相信她本性是善的。
她又不曾无恶不作,何必把自己框死在恶人的圈子里,况且,又不是没有回头的机会。
灞柳岸边,佳人相拥,鸿胪寺卿刘旭骑着马在不远处候着,眯着眼瞧着这边,心里很是不忿。
原本闹出来这么一遭,接了这么个苦差已是倒霉,如今这一路还要来个王爷同行。虽说他明面上官职比他高,是为秦汜之上峰,可秦汜是正儿八经的王爷,他不过是一臣子,这一路同吃同住可不得供着。
估摸着时辰,刘旭脸色不善地御马上前去,催道:“王爷,不早了,该动身了。”
苏虞闻声从秦汜怀里抬头,侧头凉凉地睨了眼刘旭。
那眼神阴冷刺骨,刘旭手一抖,竟扔掉了缰绳。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羞恼于自己竟被一女子瞧一眼便吓成这般模样,又不好发作,气急败坏地重又拾起缰绳御马离开。
扔下一句:“太子殿下情况危急,王爷再不走,恕下官先行一步了。”
秦汜头也不回地道:“那孤便晚一步吧。刘大人救人心切,太子会念着您的耿耿忠心的。”
刘旭眯着眼御马离开。
苏虞收回目光,从秦汜怀里退出来,敛着眸道:“王爷且去吧,还是与刘大人同行妥当些。”
再抬眸时,眼里适才面向刘旭的阴冷之气半点也无了,她道:“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秦汜颔首。正欲转身离去之时,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那晚问我的话,我答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眼下便再答一遍吧。”
苏虞眨眨眼睛。什么话?
脑海里回想起那晚她睡着前的话――
“王爷喜欢我吗?”
秦汜凑到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喜,欢。”
苏虞脸有些热,趁他还未离开,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却忘记了自个儿尽早出门涂了口脂,在秦汜的脸上堂而皇之地留了个唇印。
苏虞赶紧拿出帕子去擦,把秦汜半张脸都擦红了。
秦汜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戏谑道:“今早皇祖母就瞧见我脖子上的印子了,你昨儿个晚上怎么不矜持些,眼下倒是急着毁尸灭迹了。”
苏虞瞪他一眼。毁尸灭迹是这么用的吗?
她转眼瞥见他脖颈处衣领遮不住的红痕,脸有些烫。
秦汜笑了,接过她手里的素帕,去溪边沾了点水,擦了擦。
“这帕子便送给我吧。”他道。
苏虞笑了笑,道:“那上头绣了我的小字,王爷要睹物思人吗?”
秦汜翻开那帕子,看到其一角绣着“夭夭”二字。他道:“那便是吧。”
言罢,他翻身上了马。
苏虞站在原地未动,眸中不自觉起了雾。
“我等你回来。”
第76章 晋王亲启
晋王亲启:
一晃便是隆冬了,京城里的寒风跟刀子似的, 直往人骨头缝里吹。
想来王爷也知道我是极怕冷的, 眼下非要事缠身, 轻易不会出门半步。屋子里烧着炭, 袖笼里兜着铜手炉, 闲来便靠着迎枕, 读读书, 倒也惬意。若不是蝉衣连翘字识得不多, 我大抵连手也不愿从袖笼里伸出来,只管让她们念给我听便是。
当真是怠惰极了,甚少出门,梳妆打扮都随意起来。
我在京城里, 自然是过得极好的, 王爷不必挂念。偌大一个王府就我一个主子,府里样样都把最金贵的拿来供着我,炭是烧的最好的银灰炭, 吃食也是紧最精细的呈上来。
可这山珍海味吃在嘴里,想起远在边关的你和父亲, 便也失了味道了。
不知在我厌烦于日复一日的燕窝鱼翅时,边关有多少将士连一口热粥都喝不到?又不知在我抱怨京城愈发冷起来的冬日时, 有多少士卒裹着单衣在寒夜里被冻醒?
我幼时也是在军营里呆过的,只是印象不太深了, 少有的回忆也是不大好的。京城的风在西北寒风的映衬下简直算得上温柔了, 那风夹着沙刮得人脸颊生疼。
不知你和父亲在那边可安好?可曾吃得好睡得香?
我闲来无事, 除了挂念你们……也只剩下挂念你们了。
前几日暖和了些,我去大安国寺上了香,向佛祖祈愿:王爷和父亲能堪堪避开所有的无眼刀剑。
万望佛祖能看在我抄了那么些佛经的面子上,听到我的祈愿,保佑你二人平安。
听闻与突厥的和谈甚是顺利,不让半寸土地,用银粮把太子换回来。那日进宫去给皇祖母请安,听说你们整整僵持了一个多月才达成协议,便也能窥得几分其中艰辛了。
又听闻突厥答应和谈的附加条件还有一条――休战一月?
想来父亲是不高兴了,西北三州还剩了一州,他定是难以按捺得住收兵。
按捺不住也得忍着,还望王爷劝他莫要冲动行事。
该是我们的,终究会是我们的,迟一个月也不晚。
只是眼下只剩小半个月便要过年了,这年也未免过得太凄清了些。
苏家那边,眼下嫂嫂有了身孕,祖母冬日里身子也虚了起来,兄长忙于公务之余还要顾及诸多家事。父亲一去数月,兄长也算是有半个家主的样子了。
我前些日子回了苏家一趟,服侍祖母喝了碗汤药,她老人家反倒赞起我气色好多了。我当真是乖乖养了身子的,再苦的药也闷着头喝,该忌口的也都忌了。昨儿个太医来诊脉,也道我身子好多了。
这话我爱听。
嫂嫂如今已经显怀了,害喜害得厉害,饭也用不进,整个人都瘦了些,可把阿兄心疼坏了。这么闹腾,也不知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
阿兄瞧着倒是无所谓的,我倒是偷偷期许这小闹腾是个小子,生出来便是长兄。等再过个几年,便能疼妹妹了。
苏珞那丫头也长大了,翻了年便及笄了,眼下也能帮嫂嫂祖母分担些后宅内务。
等王爷回京了,你我一起给她相看相看合适的夫婿如何?
不知王爷收到信的时候是何时了,边关眼下可有半点儿年味儿?
原是不曾想过写信的。连翘见我总是坐着坐着便出了神,手里的书也翻不了几页,便劝我写信给你。初初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提笔之下却絮絮叨叨写了这许多家长里短。
提笔落笔才发觉我是极喜欢这烟火气的,可这王府太空了,年节近了,红灯笼也挂起来了,却仍是体味不到些许烟火气。
这些日子整个人都矫情起来,多愁善感地跟个小姑娘似的。夜里睡得不大踏实,总是做梦,于是越发眷念起你的怀抱来。
昨儿个夜里又做了梦,梦见我去城门口去迎你们凯旋而归,我亲自下厨给你们翁婿二人做了蒸糕吃。我初次下厨,自个儿尝来也不大可口,父亲倒是半点不嫌弃,你却做出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可把我气坏了。偏偏我要将之倒掉,你又把那一整盘都吃了个干净。
口是心非。
梦里诸多可笑可叹,今晨醒来,枕边却是空荡荡的,平白添了些愁绪。一上午浑浑噩噩的,晌午饭后静坐半晌,心里仍是堵了块石头,不吐不快,是以写下这封信。
一晃你我成亲也已有三个多月了,可真真正正在一块儿却似乎才几日之短。
那日你言你知我有许多事情瞒着你,问我是否愿意告诉你。那些事儿我瞒着是因为太过难以启齿了,于是我顾左右而言其他。
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我想告知于你。
我还有好多秘密不曾宣之于口,不知你还想不想听。若是想听,你回来我便细细讲与你。先给你提个醒儿,可千万别被吓着了。
天知道我在府门前看着小厮们挂灯笼的时候,竟想起兴庆宫前搭梯子挂灯笼的小宦官。
红灯笼照在地上,晃出一个个混在夜色里边际模糊的光影,我盯着那光影瞧,瞧出了一整个巍巍皇城的影子。
那影子里困了好多好多的行尸走肉和孤魂野鬼,我曾是那里头的一具行尸走肉,也曾是众多孤魂中的一抹。只是比起大多的行尸和野鬼,我似乎已经算得上是很厉害的了,厉害得能在满纸男人的史书上留下一笔,不过自然算不得是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