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子颛犹豫,眉峰高耸。受父亲影响他向来是以国为重,见不得兵败将亡, 若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兵失策, 他不可能坐视不管的。便是战死沙场也不会放任敌军一兵一卒。
两人交往多年, 虞墨戈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气。忠贞耿直, 和自家二哥无差。然越是以国为重的人,越容易被掌控,高尚的信念转眼便可以成为被利用的软肋。前世首辅就是利用他对国的忠诚把他操控在股掌中,这辈子,不能重蹈覆辙。
“我知道兄长您的顾虑,您是怕他损兵误国, 让边疆百姓陷于水深火热。”虞墨戈不屑冷笑。“您还真是高看他了, 他比任何人都怕死, 北虏不挑衅, 怕是他连黄河都不敢过。您若信我, 便听我的吧。”
赵子颛想了想,沉重地点了头。“我信,我知道你必然有你的理由。不过若是北虏越过黄河, 我不可能坐以待毙,这是我的底线。”
虞墨戈勾唇点头。“好,谢过。”
两人说定,赵子颛想起什么,踟蹰又道:“……这话我本不该提,不过那容家姑娘是母亲的侄女,我还是想问问你与她可是……”
“如你所见。”虞墨戈从容应。
赵子颛惊讶。“你们果真有情?你可清楚她的身世,对她可是真意?”
虞墨戈笑了。“这才认了亲,您便护上她了?放心,早晚你我二人会亲上加亲的。”
赵子颛关心容嫣是不想母亲忧心而已。不过想想这个虞家三少爷,不论是行军打仗还是生活中从不按套路出牌,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于是他含笑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还请兄长暂为我守秘。你也知我如今处境,不想给她招惹麻烦。还有,请您帮我个忙,眼下我被盯得紧,您可出侍卫几人护送容嫣出行……”
方才赏灯,在烟花绽放的那一刻,虞墨戈见到了思念的人,他本想奔过去却蓦然发现她身后鬼祟的几个黑影,跟踪利落纯熟绝非一般毛贼。容嫣不惹怨不招仇,只怕这人是他引来的。所以他不想她远行,可又不忍阻挠她的志向,只得出此策。
有姑姑在,昌平侯府派人护送名正言顺;私下里九羽也在暗处跟着,想必万无一失……
商议定了,二人拜别。虞墨戈没回英国公府,继续留在燕归坊听戏。
《浣纱记》听罢来了出《牡丹亭》,虞墨戈慵然地倚坐在圈椅上捻着半块玉佩,瞧着与情郎幽会的杜丽娘,他想到了容嫣。
她曾经也是活在礼教里,把自己的朝气、情思、还有欲望统统压抑,直到她“重生”。犹如杜丽娘的还魂,和离便是容嫣的重生。她终于把她的热情释放出来,敢作敢为,不在乎世人眼光去追逐自己的理想……这不正是他重生的意义所在吗?
原来他重生不仅仅是为了仇恨,还有遇到她……
虞墨戈突然想感谢老天,始初他以为它只是寻了个特殊的存在作为他的伴侣,然眼下才知,她岂止是伴侣,而是神魂契合的良人。
这有多不易啊,他活了两世才遇到她……
“……秀才,可记得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早由钻坟而入了,小姐今日又会起书来。
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
生旦对唱之音靡靡入耳,也窜进了虞墨戈的心底。曾经,他与容嫣数度幽期,乃人鬼虚情;可如今,他要娶她便如杜丽娘所言,须守实礼,三媒六聘名正言顺地把她迎进门。他不能委屈了她,他要她光明正大没有一丝阻碍地享受人生……
“……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间之乐也。”
戏台上饰杜丽娘的旦角身着嫁衣倚在柳生臂间唱出这一句时,圈椅上的人已经不在了。雅间里,九羽和曲水未曾离开,门外侍卫把守依旧。而此刻的虞墨戈已独自一人窜入了敬王府的园林,在行云阁候着。
虽是十五,敬王府却无甚过节的气氛,敬王陈湛正在墨韵堂听课。虞墨戈与敬王相约的时辰还未到,他提前了点,为了能见到讲经之人——
夜间而来,叶承弼常常都走王府侧门,今儿也不例外。他在一名长随的陪伴下离开,经过园林时,瞧见行云阁门前好似有个白衣人影。
他谨记不该看的不看,垂头匆匆而行。然才走了几步,那白影忽而闪现,拦了他的路……
这两日容嫣忙着为去肃宁做准备,祖母特地嘱咐车夫备最好的马,毕竟相距四百多里,可比不及宛平。
一切准备就绪,然出行那日天未亮叶府大门外便集了一队侍卫。两列九排,各个手牵骏马,威武堂堂好不气派。惊得叶府众人是瞠目结舌。
为首道是从昌平侯府而来。昌平侯府,除了容嫣的姑姑还能有谁。
陈氏想到那日侯夫人的话,脸上还是带着讪意。
这般兴师动众,容嫣可有点受宠若惊。而沈氏颇为满意,她还正愁此行不安全呢。
杨嬷嬷今儿说什么也要跟着小姐去,容嫣只得把云寄和春熙留下,拜别了祖母和弟弟,却始终不见表弟叶寄临。侯了两刻钟,叶寄岑一身清爽直缀出来了。
“二弟不去了,我随表妹去。”说罢,便带着下人上了马车。
容嫣愣了愣,再看看大伙,除了祖母不悦外一个个都平淡极了。
沈氏再次拉着容嫣手嘱咐一番才放他们走。两辆车,随着一队人马在雾蒙蒙的清晨威严地朝南城门去了……
马车白日不休也得三日能到,担心容嫣承受不住,叶寄岑还是选择中途休息。
兄妹在驿站逗留,容嫣询问起叶寄临来。
“……他是想去,三叔不让啊。昨个三叔突然找到父亲,想让我代寄临出行。我们是没问题,就怕祖母不让。于是他又去了祖母那,劝了一个晚上祖母才同意。终了我们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他不叫寄临去。说是备考,那早怎不说呢,惹得寄临一门心思要走,今早还被三叔关在东厢了。真不清楚三叔在想什么……”
寄岑撇了撇嘴,瞟了眼表妹,见她沉思半晌也没个反应,忽而笑问:“我随表妹来,可是失望了?”
“表兄可别这么说,我巴不得你来呢。”容嫣认真道:“春闱在即,哪敢耽误他啊。有他在我还得顾忌着,匆匆忙忙地。还是你来的好,还能给我讲讲经商之道,出出主意。”说着,她眉眼一弯,笑了。
瞧她那肺腑之笑,叶寄岑纳罕。二弟没来,她这么高兴?想到曾经母亲说道二人的话,他不禁感叹:难不成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走了四天,终于到了。
肃宁的纺织虽出名,但它还是以粮食种植为主,只是那么几个里和厢是以纺织为业。容嫣和表兄用了三天才把这几个里厢的情况打听清楚。城外称里,近郊为厢,一里或一厢百户人家,包括生产在内所有上级的政令执行都靠里长或厢长主持。
容嫣找到他们表明来意,几个里长倒是倒没多心,唯是去了近郊几厢时,厢长们不约而同地用警惕地目光审度容嫣兄妹。
“合作?我们产棉自己动手纺织,除了缴纳赋税的,剩余还可以拿到市面上去卖,何须合作。”城南的孙厢长颇是自豪道。
容嫣笑了笑。“肃宁的棉虽在北直隶出名,可出售也只是在河间,能卖到保定已然算不错了,根本到不了京城。京城市面上流通的还是松江府的棉。”
“能卖到保定我们足矣。”
“果真吗?去年闹水灾,涝了不少的棉地,棉产量不足棉价上涨。我可是听几位里长道,纺出的棉布勉强够赋税的,根本没有留余,以致今年好几户人家弃棉种田了。”
功课做得可倒是足啊!孙厢长打量面前的小姑娘,瞧那模样必是哪家千金,可谁家千金抛头露面来做些,想必是个骗子。不然她身后那少爷模样的公子不开腔,任由她一个小姑娘来说。
“靠天吃饭,哪能没个丰灾年的!”坐在一旁城东齐厢长哼了句。瞧都没瞧二人,握住压槌挤着烟斗里的烟叶子。从打进门开始,他都挤了好几遍了也没点上,估计不是怕人厌恶,而是舍不得,装腔作势罢了。这个时代的烟叶,可金贵着呢。
容嫣端庄依旧,含笑道:“若是粮食,那便是要靠天。可这纺织明明靠人的为何也指着天。”
“棉不够,我们奈何得了?”
“棉不够,还有技术啊。”
听道“技术”二字,齐厢长像被戳了腰眼,登时挺直了身子,小压槌朝桌子上一敲。“我看你们就是来偷技的!”
这话一出,孙厢长也皱起了眉,他虽不说心里头不免也如是想的。肃宁的棉布都是里厢间自产,靠的便是这点传下来的手艺,常有外人惦记来学,可若教会了他们,自己还拿什么赚钱。
这些容嫣想到了,她去里长那沟通时便瞧出了他们的遮掩。她偏头看了眼表兄,随即含笑道:“二位厢长,我不是来偷‘技’,我是来给你们送‘技’的。”
说着,示意随从拿出了几叠棉布递了上去。两位厢长认出那是淞江产的番布,而那“绫纹”“云朵”等花色又比普通番布繁复,这织法也非一般,倒像是丝织品。细密,手感极好。两位厢长暗自称奇,却不露神色地彼此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