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说笑了一会,林夫人就问起了金殿传胪的情景,罗旭自然是发挥了一贯插科打诨的本事,将好端端一桩庄严肃穆的事说得极其有趣,可是当酒过三巡,品评起那一堆本科同年的时候,他渐渐醉意深了,那字里行间就少不得带了几分刻薄。
“今科的会试主考官原本是张阁老,但张阁老一退,咱们这一科就算是断了座师这一尊最大的靠山大佛,只余下了那些房师。所以,说是天子门生,一帮人跨马游街的时候,除了名次高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愁眉苦脸,那情形就仿佛是人欠了自己多少银子似的!”
“二甲第十七名那位是打苏州来的,江南文华之地,他又是少年中举的天才,于是少不得酸溜溜地在我的出身上做文章,话里话外不外乎是说我要不是从云南到了京师,要不是有个好父亲,也不会有今天。我倒是想问他一问,要是自小就得离乡扔在一个熟人亲戚都没有的陌生地,成日里外出都是瞧人冷眼,身边就几乎找不到一个真心人,他是不是还会觉得那是人生幸事!要不是我记着韩先生的教导,争口舌之利没意思,一定和他辩个清楚不可!”
“名次正在我后头的那位据说是宋阁老的同乡,文名卓著,原以为一甲有望的,结果却落到了二甲,而且连个传胪都没挣上,出了金殿就想找我明日会文,其他人也乱哄哄地围上来套近乎……想当初我刚中了贡士的时候,多少人笑话,如今倒是都换了一副嘴脸!”
林夫人眼看罗旭一杯接一杯把美酒当成水一般地灌进了肚子,原本还要劝说,可听儿子说着说着已经流露出了压在心底的真言,顿时止住了那念头,只把房中的丫头和两位妈妈都打发了出去,随即才劝慰了他两句。眼见罗旭那迷离醉眼中稍稍恢复了几分清醒,她才叹了口气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有你这个儿子,我就知足了。你也不要一味离你爹远远的,他毕竟是你父亲,分别多年,隔阂总是有的。背地里他说起你的时候,一样也是自豪得紧。”
母亲这般劝着,默默听着的罗旭却没有吭声,随即低头又斟满了一杯酒一扬脖子喝了。等到林夫人面带恼怒一把抓住了那酒壶,他方才抬起头说:“娘,我依您的话就是。我知道让咱们母子俩进京不是他的错,他一个人在云南镇守,总会有女人陪着,可我们走的时候,娘你又不是没有留过人!而且,他偏偏还听那个女人的蛊惑……”
“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尽管自己也深恨罗姨娘,但林夫人毕竟不想丈夫儿子隔阂太深,连忙打岔道,“说起来你这孩子没考之前就信心满满,明日的游园我该下的帖子都下了,原还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没想到你这一中传胪,今天下午来探口风提亲的就有好几位,我只是一概含糊着。你如今出尽风头,还怕没有名门闺秀可配?”
要是说别的也就罢了,林夫人说起下午有人来探口风提亲,罗旭的酒劲立刻醒了一半。他支撑着黑木方桌坐直了身子,随即面色古怪地说:“娘,有件事我想求您。”
母子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林夫人对罗旭的脾气自是了若指掌,此时见他突然换了一副极其正经的表情,又开口说了一个求字,顿时心中愕然。可是,当罗旭一改往日的爽利直接,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有了看中的姑娘时,她方才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换上了正色。
“我知道你平素不看重那些礼法,可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老实说,可有像那些戏文上写的那样和人私会定了终身?”
“娘,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就算我敢,人家拂袖而去都是轻的!”罗旭吓了一跳,那剩余的一半酒意也一下子全都没了,赶紧诚恳地说,“我只是求您,千万别把婚事立刻定了,父亲那儿也请设法拖延拖延……我的那篇策论当是对了皇上心意,只希望能有些效用……不行,如此人家必定觉得我是恃强力逼……”
听到罗旭说到后来竟是满脸为难语无伦次,林夫人心中顿时更奇怪了。虽说有道是门当户对,可若是儿子真瞧中了小门小户,只要身家清白,她未必就不能接纳这个儿媳,为何罗旭不说清楚,只让她拖延,又提到了皇帝?莫非是想求皇帝赐婚……可休说这事太难不说,为何又会联系到什么恃强力逼,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一时间,一向心性刚强的林夫人顿时陷入了一片茫然中。直到一个丫头在门口张望了一会,随即蹑手蹑脚走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她才一下子回过了神。
竟然有几十个锦衣卫突然到了宜园门口守护,说是京师出了蒙人细作!
南居贤坊门楼胡同杨府并不是那些成日里宾客盈门的权贵之家,因而应门的门房得了清闲,家里的主人也一样乐得轻松。只是,这一日从前门大街上回来之后,江氏便有些心事重重,一个不留神,她险些在一幅做了好些时日的山水插屏上犯了差错。好在发现得快,手忙脚乱修整了,但如此一来,她就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在旁边陪着的庄妈妈是江氏当年唯一的陪嫁丫头,今天跟着出了一趟门,又看到听到那样的情形,怎会不知道她心中的牵挂,少不得在旁边婉转相劝,可平日里很是豁达开朗的江氏却置若罔闻,只是眉头紧皱地在那里发呆。良久,就在庄妈妈已经有些心里发毛的时候,江氏才长叹了一声。
“他太像他父亲了。”
庄妈妈不明白江氏为何会突然提起杨进周,想要插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时有些为难。好在江氏没头没脑地叹了这么一句之后,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他不会说谎话,所以但凡遇到要搪塞我的时候,都会尽量长话短说,这一回出门也是如此。今天宣大的报子到了京师,先头晋王刚刚带人去了那儿,只怕出什么大事,你吩咐下去,家里人除了采买不许往外头走,外人上门问明了出处,不相干的就一概挡驾。”
杨进周说了谎话?
心里不明所以的庄妈妈还想发问,就被后头这几句话给堵得严严实实,前头的疑惑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忙问道:“老太太,那这些天在胡同里游荡的那些人怎么办?那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如今大人不在,就更加变本加厉了。要是撂下不管,指不定会做出更下作的事情来,总得时不时派两个人出去净一净,不然就递条子到顺天府也行……”
“咱们家又不是那些勋臣世家,递什么条子,平白让人笑话!”江氏眉头一紧,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家里那些老人不是随老太爷出生入死,就是和阿全一块打过仗,因为受伤才退下来的,请他们这几天多多留意。外人在外头闲逛也就算了,如果敢趁乱进家里偷鸡摸狗,立时打断了腿扔到大街上去!”
看到一贯脾气好的江氏满脸怒色,庄妈妈顿时心里一缩,知道老太太是货真价实怒了。想来也是,早年间夫妻俩的一片好心全然喂了驴肝肺,还落下了那样的名声,到如今还被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算计了上来,谁有那么好的气性能够一直忍下,早该给点厉害瞧瞧!
想到这里,她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膝答道:“是,奴婢这就出去传命!”
第158章 肃杀缤纷游园日(上)
尽管威国公府宜园邀约游园的帖子是很早就送来的,但由于昨日锦衣卫突然上门看守,陈澜原不想多事,心里觉得罗旭这聪明人应该也会在这当口取消此次游园。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大早她见过朱氏之后,朱氏就用炭笔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意思是今天让家里的兄弟姊妹一块去。她嘴上答应了,心里还在犹疑,可门上突然派人进来报信说,锦衣卫倏忽间全部撤走。这一遭变故让她大为意外,请示了朱氏之后就立时派人出去打探。
不到半个时辰,确切的讯息就传了进来,只这消息让屋内的朱氏郑妈妈和陈澜齐齐怔住了。在这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的惊讯之后,宜园又派了人来,言说是今日游园照旧,家里都已经预备齐全,因而心思各异的三个人少不得各忙各的。
徐夫人如今有孝在身,马夫人自然少不了领头,而前两次出门都顺顺当当获准的罗姨娘暗想此次是前往威国公府,少不得又向徐夫人请缨,结果被徐夫人推到了朱氏跟前,最后郑妈妈看了一眼朱氏纸板上那寥寥数字,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打了回来。
“姨娘如今是诰命淑人,出门拜客原也是不妨的,但今天毕竟场合不同,到场的都是公侯伯夫人,万一别人心怀不满讥刺一两句,反倒连五小姐也一块脸面无光。还不如就让他们兄弟姊妹一块去,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再说还有二夫人领着,宜园那边必然也会妥善照料。”
听了这话,罗姨娘想到嫂子林夫人对于自己素来极不待见,冷眼相对也就罢了,万一当着一众女客的面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也许真要连累了陈汐,只得咬了咬牙,回屋后便把早就预备好的一套套行头和首饰全都捧了出来,和几个丫头一块围着陈汐张罗,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把人收拾停当。只满脸欣悦的她丝毫没注意到,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陈汐出门时,精致动人的脸上,一对眸子仿佛木偶一般没有多少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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