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有种自己是帝王,拉着心爱的嫔妃展示他天下的感觉,即便是种假象,只敢在脑子里想一想。本朝得名声的大道,身后也都有妻妾宅院,是以他有花花肠子不仅不算违道,还是他贪图高位的一种寄托。
但他手伸到一半,就看见城门底下便陆续排布了侍卫、乐部、仪仗,大臣们三三两两走过来,这说明皇帝也快要到了。
大臣之中,朝中知名的安相父子、巨阉管通、高殿帅、李昂、还有玉清神霄宫的道天大一先生等都齐聚在城墙下,过得片刻太子、韫王、皇亲等尽皆入内,随后让出一条道,簇拥官家走进来坐在椅上,仰头观赏城墙上的动作。
竟如此声势浩大!徐柳灵的一帮道徒们朝下看得目瞪口呆,这时候腿软发虚,口干舌燥,徐柳灵更是脚底发软,挪也没法挪动了。方才一个人站着时还觉得睥睨众生,现在突然之间就和冯君把那钢鞭在他头上耍一样,吓得想跌在地上。
文迎儿朝下看见官家穿着绛罗履袍、折上巾、通犀金玉带,但因为太远,就像她笔下画的无面小人儿一样。他现下正坐着,前头也摆着一个案几,上面香炉也插着三炷香,是用于拜谢上苍的。
文迎儿心跳的极快,但眼睛也睁得极大。这时候底下官员敲锣示意作法开始,那徐柳灵脑袋嗡地一声,被那锣一激,但脚还是动不了。
文迎儿倒是十分沉稳,侧旁问道徒:“铜锣敲响,眼下是该如何了?”
“水,水碗……”那道徒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头指了指案几上的碗。文迎儿看见那碗里水面上泛着奇怪的光,不知道里边加了什么东西,估摸反正是坑蒙拐骗的。她走过去拿起碗,恭敬低头碰到徐柳灵面前,道:“先生,该你大显神通了。”
徐柳灵还怔忪着,文迎儿抬头盯住她,大声道:“身家性命系于先生,成则金玉加身,败则沿街乞讨!”
“乞讨”两个字立即令他一抖擞,年少褴褛,沿街被打,跟耗子一样四处流窜的生活立即展露眼前,他定了定神接过碗,向着苍天大喊一声口诀,然后猛喝一口碗里的水,喷出去!
那水喷出城楼外,化为五色,随后变成雾气,团团状如五色祥云。他案几处拿出一个看似透明的照袋,因为在阳光下略微刺眼,连文迎儿这样的距离都看不清楚,那袋子一松里头飞出云鹤数只,围绕着五云。然后他又拿起剑来,耍耍地在空中甩了几下,那几只鹤都不见了(实是飞入装了食物的袋里),转而向皇帝诸臣头顶洒下万千的纸鹤去。
这一招把下面的人唬住,官家问后头的道天大一先生谢素:“这你能行否?”
那谢素哆嗦答:“臣可以回去参详……”
这话一出来,谁都知道他不会了。
徐柳灵又开始高声说话,他完全镇定下来后,声调也提高了,什么五云祥瑞吉兆,皇帝陛下乃天降真星长生大帝王者之类的话洋洋洒洒吐出来,他口才极好,这么铺天盖地地一演讲,把底下的人鼓舞了起来。
然后便顺利许多,他越讲越亢奋,玄玄乎乎的东西跟着他的剑还有案几上琳琅满目的小把戏一起耍出来,底下目瞪口呆,人人称奇。
而后便开始指着南方预测叛军位置,屋里哇啦作了一通法,最后指着一方,扔出黄纸,又拿剑全部斩断,道:“着!启禀陛下,小道知道慕容凌躲在哪里了!”
然后又吐水,水变成巨大的一个水泡,里头幻化海市蜃楼模样,他指着里头说,“陛下请看,七十二星宿指路,那人就在……!”随后吐了几个谜语,让官家与重臣猜字谜。
太子立即下令:“传报过去,着冯熙速速前往捉拿!”
这时候官家还有些将信将疑,天却正好飘起雨来,瓢泼一阵,把大臣们都浇湿了,那官家被内侍们护住躲在城墙下面。徐柳灵见机说:“此雨为天道昭示,是苍天提醒陛下爱民护生,否则社稷危矣,流寇爆生,叛乱者难以伏诛!如果陛下或是太子能冒雨登上城墙,虔诚对上天拜上四拜,雨必能停,则天接纳之!”
官家皱了眉头,旁边谢素察言观色,骂道:“妖道胡言乱语,竟然要玷毁陛下龙体!还不快来人把他抓下去!”
其实官家只是犹豫,刚才看见他的神通,听了他一堆惶惑的演讲,有点动心。而那个谢素却连他的头疼病都治不好。太子赵煦眼皮一转,立即在官家面前跪下:“臣斗胆,愿为社稷一试!”
说着就大踏步要登城楼,东宫官们又在后面假意劝说,赵煦大义凛然,一定要上,演得比窦娥还感天动地。最后他果然上去拜了四拜,众人全都仰起头来,果然没过片刻云就开了,太阳也露了出来。
其时正是正午,测得阵雨较多,而一般正午时太阳鼎盛都能云开,今晨雨雾蒙蒙,但是太阳依稀还在,徐柳灵这放手一搏还真给他搏中了。
雨一停,太子兴奋地从城墙上下来,给官家跪下,带领群臣道:“陛下圣明!陛下万岁!”此起彼伏地山呼出去,官家自然受用。
剩下的便是等了。徐柳灵作法完毕,向着文迎儿踉跄几步。文迎儿看见他满头虚汗,笑道:“先生注定要飞黄腾达了。”
徐柳灵却盯着她望了半晌,突然将她往怀里一拥,随即发觉自己行为莽撞了,又后退两步,向她鞠躬。
“娘子恕罪,但柳灵真的无以回报,方才……方才……”他心思起伏波澜,接下来到底那叛军会如何他已经毫不关心了,因那本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文迎儿却似乎没太在意,只是一门心思盯着下面已经离去的官家。
他们被留在宫中等候抵报。只有冯熙抓住了那慕容凌,这事才算真的大功告成,太子才算是赢了一回,这徐柳灵也才能得到机会得以在殿上面见官家,文迎儿也才能送上那副画。今天还迟迟没有结束。
如果这事没有大功告成,那韫王等人便会抓住把柄,极尽败坏太子之能事,而冯熙自然也会被贬黜,徐柳灵或将身首异处,文迎儿既见不到她的爹爹,也走不出宫门去了。
徐柳灵一行被留在宫中不可随意走动,由内侍看管,门外侍卫罗列,武臣走动,看上去便似是将他们关押起来。正午时为给饭,到了傍晚才送了一次饭。
徐柳灵的徒弟方才在城墙上经历了那被皇帝重臣观瞻的盛景,到此却被冷待,登时就不高兴了,眼见送来的饭菜甚少又已发冷,其中一个脾气冲的便与那送饭内侍顶撞起来。
那内侍不说话,只是斜眼看他,过了许久后,便有内侍省的人来将这徒弟要领走。
徐柳灵站起来拦截:“勾当,我弟子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勾当宽恕则个。”
那内侍省的人道:“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宫中规矩这位不懂,咱们奉上头命令指摘指摘,不是什么大事吧?”
徐柳灵一听,打了一寒颤,回头瞧文迎儿。
他心里没主意,总要去瞧一瞧文迎儿,但凡看她神色,就能做出个判断。眼见文迎儿像没看见一样地端坐着,于是赔笑道:“不是,不是,勾当请便。”
这徒弟在宫里没规矩,被拉出去就是打死也说不上话。文迎儿不动声色的,就说明他也不能淌这个浑水。现在抵报没到,他的命运还没定,说不定他下刻就要死了。这些内侍伺候宫中人惯了,断不会还让宫外一个小道士还蹬鼻子上脸,更何况内侍省是阉人管通的,今天他徐柳灵站在管通的对立面,小小杀个徒弟惩治都再正常不过。只要抵报不来,这些内侍就一副不近不远的模样。但他们也不敢对徐柳灵做什么,态度也并不恶劣,因但凡下一刻他若飞黄腾达,好教他不记仇,甚至还能从他身上捞点渔利。
想通了这些,徐柳灵又回头去望着文迎儿。他觉得文迎儿即便就只在那里坐着,不和他说话,甚至一眼也不瞧他,也像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即便身在囹圄也好似人间乐土。
天色渐暗,这屋内没给上灯。徐柳灵揣度文迎儿的位置,小心翼翼摸索着往她身边去。闻到她身上女子的香味,就在她身侧坐下。因她也看不见,也不知是谁,只是与他保持着距离。但他却闭上眼睛朝她的方向深吸,微微靠近她宽大的袖袍,能让那袖袍有一丁点儿贴着自己,便立即心潮澎湃起来,黑暗中遐想着令己心动的情形,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热气。
此刻的文迎儿已经将生死和官家都置之度外了。在命运审判之前,一般人已经不会再惧怕,而是只想着有什么遗憾,这大抵是人之常情。
现在她只在想着两件事。第一件,冯熙两日没有写信来。第二件,只要抵报来了,就相当于是冯熙的信来了。
一更时,掌灯内侍突然开了门,灯笼趁着他的笑容,文迎儿便立即知道是好消息。
果然,那内侍上前来给徐柳灵一鞠躬:“恭喜徐先生!先生真乃天降真仙,神之又神!官家现在传您到宣和殿去享用晚膳呢!”
徐柳灵大喜,站起身来,几乎欲抱住文迎儿庆祝一番,好在他忍住了,向前向那内侍道谢,随后从袖子里掏出银钱递上去,“勾当们今日里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