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生她时,正好檐下孵出了小燕子,软软嫩嫩的叫着,管老燕子讨食。她听得心中欢喜,便给女儿起了个乳名叫燕儿。成日里抱着小小软软的她,爱不释手。
可如今,她已老了,女儿也是人过中年。偏偏无儿无女,丈夫又那样苛待她,这半生,她过得也很辛苦吧?
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徐妈妈就算再恨,可在得知女儿这些年的遭遇后,她也忍不住悄悄落了几夜的泪。心中恨毒了花心又糊涂的丈夫,却也忍不住心疼起孩子。
然后,她便托看门的牢头去请宁怀璧来,打算服软了。
嫁妆,她是给不起的。
她深知,钱这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只怕徐燕会就此缠着宁家一辈子。但她可以去跟女儿一起生活,做饭喂鸡,这些事她都还做得动。
再求二姐儿给她几棵桑树苗和一些蚕种,她还可以教女儿养蚕缫丝,就象下溪村那些乡亲一样,不也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然后,她还能照顾一下女儿,说不定还能帮忙带带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孙女。
直到,她进棺材为止,也算是尽了这一世的母子情了。
只不过,宁怀璧没能过来,来的是程岳。
因在下溪村时见过,所以徐妈妈倒也认得,也没有去问为什么宁怀璧不来。若不是怕来个生人说不清楚,她都不会去请自家主子,省得连累到他。
听说程岳是皇上派来查案的钦差,徐妈妈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打算说了。
程岳听着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只说回头会安排一次过堂,让徐妈妈到时把这些话当面说给她女儿听,便离开了。
只是等到回了他的住处,程岳身边的幕僚,白敏中忍不住道,“三公子,这么行事只怕是不妥吧?”
他知道程岳已经打算秉公处理这两个案子了,为此,他跟金陵府尹高文秀还起了不小的冲突,如今宁怀璧也因有家人涉案而回避。
但如果徐妈妈突然改变主意,服了这个软,那就等于变相的“反水”,会让程岳极为变动。就算宁家与之有亲,也没必要回护他家一个下人吧?
再说皇上这趟派程岳来江南,本就没安好心。否则刑部大理寺,哪里派不出个得力的能吏,而非要派他这个右佥都御史前来?
可素来聪敏睿智的三公子却只问了他一句话,“请问先生有多久没见过令堂了?”
白敏中一下就怔了。
他原是有着大好前程的举人,却因得罪当地豪强,被革去功名,不得不远走避祸。虽年年托人带了金银回去,却已有十来年未曾回过家乡了。
念及家中慈母的模样,白敏中忽地就懂了,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
第262章生变
桂花开过,重阳便要到了。
因避嫌而被打发回家的宁怀璧,要回桐乡县任上了,所以宁四娘提前开了个小小的家宴,既算是过节,也算送行。
亲手剪了一朵开得最好的金菊给母亲簪上,宁怀璧看着母亲发髻里悄然增多的白发,胸口一阵发酸,愧疚道,“母亲辛劳半生,儿子却不能时时在跟前侍奉……”
“行啦!”宁四娘慈笑着把他打断,“我还没老到要你侍奉呢,再说,你媳妇就侍奉得很好。赶紧坐下,尝尝几个丫头酿的菊花酒!”
宁芳笑着,把她爹按着坐下,招手让宁茵宁芸上前倒酒,并让丫鬟去把行酒令拿来。
“光这么喝酒没意思,总得有个奖惩才好。今日咱们没能登高,总得在这里比出个高下!”
“哪用这么麻烦?”宁绍棠闻言便从身上摸出一副精巧的骰子来,“若行酒令,几个弟妹太小,玩不来的,不如掷骰子比大小得了。”
宁芳眨了眨眼,忽地笑道,“这个好生精巧,是安哥儿的玩具么?”
傻蛋!
骰子这样的赌博用具,能这么堂而皇之的拿出来吗?还不快推到安哥儿头上!
可安哥儿已经仰着小脸,一脸无辜的接话了,“这不是我哒!”
宁芳戳着他圆润的大脑门,继续打掩护,“你那么多玩具,哪记得清?前儿不还把一只空竹玩忘了?亏李姨奶奶在园子里捡着,叫丫鬟替你送了回来。”
说着,她转头望着李姨奶奶友善的笑了笑。
这是宁怀瑜的亲娘,宁绍棠的亲祖母,怎么也会帮着自家孙子吧?
虽知李姨奶奶却只笑笑,什么话也不多说。
她在府里,就跟隐形人差不多,从前邹润在时还不时露个脸,等邹润过世,她便连脸也不露了。
除非这样的家宴,宁四娘命人通知她来,否则她就只守在屋子里,做些永远做不完的针线。安静是真安静,却也有些不好亲近。
安哥儿到底年纪小,一下被姐姐说得糊涂了。空竹的事是真的,可那骰子真是他的?
宁绍棠微囧,虽知宁芳是一片好意,却还是当着祖母和二叔的面,老实起身承认了。
“这是上回跟朋友一起逛街时买的,我们没赌钱,就是觉得好玩,一人买了一个……嗯,只赌过几次喝茶吃点心的小公道。”
说着,满面羞愧的他,主动把骰子交了出来。
原以为要挨骂,没想到宁怀璧接了那一寸来高的小骰盅,打开赏玩一番,倒是赞道。
“确实精致。娘您看,这骰子还是用菩提子做的呢。”
宁四娘也不在意的笑笑,“既不是赌钱,偶尔玩玩也无妨。那今儿就借你的骰子摇一摇了。”
宁绍棠涨红着脸,又感激又惭愧,抿着唇半晌才憋出句话来,“我,我一定会好好念书的!”
在一旁看得惊奇的宁芳,突然就懂了。
人都难免犯点小错,尤其还是孩子的时候。
宁绍棠一向读书用功,所以当他偶尔犯点小错的时候,长辈选择性的无视,反而会让他更加自觉,严于律己。
这就是响鼓不用重锤。
所以宁芳也就适时当起小和事佬,换了话题,“那哥哥若回头受了罚,就罚你舞剑如何?上回爹还教了你几招三脚猫的工夫,可得露两手瞧瞧!”
“说谁三脚猫呢?没大没小!”宁怀璧假意瞪了女儿一眼,又得意望着宁绍棠道,“回头亮给你弟弟妹妹们看看,我们这可是名师出高徒。”
宁绍棠这才觉得好过,重坐下说笑。
正好夏珍珍指挥丫鬟摆上菜来,一家人高高兴兴便开始吃酒行令。可惜还没摇两下,忽地丫鬟进来回报,“二爷,府衙来了几个官差,正跟金墨在外头候着呢。”
这是怎么了?
如果不是大事,金墨断不至于明知今日家宴,还带人过来,宁怀璧放下酒杯起身道,“我出去瞧瞧。”
不一时他回来了,脸色颇为凝重。
宁四娘忙问,“怎么了?”
宁怀璧低声道,“高大人召我回去,说是徐妈妈的案子有变。”
宁四娘吃了一惊,“怎么又有变化?再说,为何一定要你去?”
宁怀璧也不明白。
自程岳来了,知他被借调,便跟金陵知府高文秀明争暗斗了几回,替他寻了个借口脱身。否则他家有徐妈妈牵扯其中,说来可是最好的背锅人选。只如今又叫他回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宁怀璧当然不知,今日在府衙,为徐妈妈的案子过堂时,那徐燕可是轰轰烈烈闹了一场。
“……什么叫做余生就伴着我,替我做活,照顾我?分明就是你自己年纪大了,想找个人在你跟前做牛做马,替你尽孝吧?你做梦!”
“这么多年都没管过我,这会子想来扮慈母,是不是太迟了些?”
“你若还有那一点点脸皮,就把嫁妆钱给我!咱们两个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欠!否则,你再把我重生一回,好好的再把我养大,别再让我落到今天这个无儿无女的地步!”
……
徐妈妈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徐燕却是看都不看,还骂徐妈妈装死,又嚷嚷着什么父债子偿,爹死了儿子要还钱,奴才死了就得主子给钱。反正徐妈妈替宁家卖命这么多年,不是很该出点钱吗?
徐妈妈也是至此,才知这个女儿的心思已经扭曲到何等地步。不说早已没了半分母女情份,就连起码做人的道义都不顾了。
只知一味的指责自己,可她怎不想想,徐妈妈虽没陪伴过她,可她那些年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哪一样不是徐妈妈的血汗钱挣来的?
包括她后来自己收到屋子里,拿着出嫁的钱财,又敢说有哪一样没浸透徐妈妈的血泪?
更何况,怀胎十月,把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到底是谁呢?
徐妈妈被救醒之后,当真是心若死灰。
只觉得自己傻到了极点。
如果这个女儿心中还顾念着半分徐妈妈对她的生养之恩,又怎会急不可耐的跑到衙门来告她“不慈?”亏她还想修补她们母女之间的裂痕,可人家想要的,只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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