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海城并不大,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县城的繁华,人口稀薄家家户户以打渔为生,这里的人或许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外乡人,今日却忽见一行异域人进城,皆沿路围观,有惶恐者有好奇者,无不是指指点点目露惊讶。
“这段时间真是奇了怪了,先前来了一个外乡人和羌国人,今儿又有一队羌国人进城,还是从融海边来的,莫不是圣上决定要开通海上商道了?”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对另一个老叟道。
另一个咋咋舌:“谁知道啊?不过若是真开通了商路,对你我来说也是好事。”
走在街道中心的谢芝双耳微动,敏锐地捕捉到这段对话。
“一个异乡人和羌国人?还有谁会来此地?”他心里起疑。
随后,他们一行人便被迎进了官员府邸,预备歇息一晚再启程上路。与海城郡守寒暄半日,众人各自回了各自寝院。
几个羌国大汉跟随谢芝来到他歇息处,待了半响,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谢芝进屋换了一身常服,出门见几个大汉还在,纵使淡然如他也沉了脸色。
“难道国君还有要事传达?”
几个大汉岿然不动,为首的提起一抹冷笑:“国君命我等入靳地之后,要时刻跟随谢大人。”
谢芝同样回以冷笑:“原来贵国国君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试问我如今亲自运送贡品,可有丝毫违约?”
几个大汉听他斥骂君王,额上立即青筋暴起,隐有动怒之势,右手把持在腰间的刀上似是蓄势待发。
谢芝丝毫不惧,不疾不徐走到椅上坐下,又开口道:“国君可是承诺过我将贡品安稳送到京城后,便要放几位靳朝使臣归朝。且在那之前不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们如今却像尊煞神一般坐守我的寝院,是要让国君违背约定不成?”
大汉纵然满腔怒气,但也无言反驳,低头敛去眸中的杀意,朝谢芝拱拱手:“谢大人说得在理,我等不该在此处限制您的自由,但也请谢大人记住,您的同僚俱在羌国,他们的生死全在您的手上。还有先前的那位邱使臣,您应是知晓她未过北荒的。”大汉噙起一抹狞笑,随后直起身带着众人离去。
在他们转身的一霎,谢芝脸上的笑意顿收,星眸微敛散出冰冷的杀气。
他若有所思地以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秋’字。
与叶秋嬗分别已是半月之前的事,那时他以为羌王不敢明目张胆派人对她大肆追杀,于是答应了要亲自运送贡品,换得叶秋嬗的自由。可他没想到她会选择让禁卫回来护他,身边只剩两个暗卫的叶秋嬗怎可能安全回朝。
谢芝真不知该感动于她的舍己为人,还是恼怒她的思虑不周。好在羌王的目的是要挟他运送贡品,应该不会加害于她。
只是他若不想将贡品运到京城,那便难说了。应宪、谢守义还有白新柏如今都被扣留在羌国,方才那大汉说他们的生死全在他一人手上诚然不假。
可谢芝自己的性命也如雨打浮萍、朝不保夕,叫他如何两全呢?
谢芝望着杯中茶水陷入沉思,倏尔一个石子儿弹入水中,溅起一滴水花落在谢芝脸上。
他眼疾手快,微使内力将手中茶杯往房顶上执去,‘啪’地一声,将一片瓦打碎,露出外头璀璨的星夜来。
“是谁?!”
谢芝轻喝一声,纵身一跃朝那房顶的黑影追了出去。
那人的轻功实属上乘,黑影在夜色中穿梭,犹如鬼魅。但谢芝也不是省油的灯,虽则不能立即追上,但仍不远不近地跟着,直至追入一家民宿之中。
民宿内灯火闪烁,一道纤细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不消细看谢芝也认得是谁。
他脸上绽开笑,疾步走入屋内,惊喜唤道:“秋叶,你怎在此?”
屋内的人影果真是叶秋嬗,依旧是半月前那身男装,不过未涂抹花汁,肤色如玉、亭亭玉立地站在烛火下。
“谢大人,为何是你运送贡品?”她却开门见山问道。
原来她早在半月前便到达海城,一直守在此处等待着羌国贡品过关,今日终于等到他们进城,没想到为首的人竟是谢芝。
“当初羌王同意放我归朝,可是你用此事交易?”她立即猜到。
谢芝抿唇颔首:“是,羌王心在商道,早晚会以其他缘由要挟我们运货上路,不如先放你自由,或许还会有转机。”
叶秋嬗提了一口气:“可你难道不知他虎狼之心,目的并非开通商路那般简单?”
她眸中的华彩溢然让谢芝不自觉沉迷,半响才颔首道:“我自然知晓这批贡品有问题,可郡主之死是靳朝的过错,这次从融海水路运送贡品是圣上对羌国的补偿。圣上不可能让贡品进京,但目前还未有证据证明这批货有问题,且海关官兵也未查验出来,金口玉言已开,况且师父和三叔还在羌王手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靳朝去……”
叶秋嬗噙起笑:“我知道贡品有何异样!”她说完走进里屋,不一会儿便拉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异族人走出来。
“这人是羌国的巫蛊师,他奉羌王之命在北荒地界饲养蛊虫,目的就是将蛊虫藏于动物皮毛之中,运到京城迫害百姓。”她抬脚一踢,将巫蛊师踹到地上哇哇大叫。
谢芝瞠目:“蛊虫?这世上真有那等能使人丧失神智的灵物?”
“没错,当初郡主也是受这蛊虫操控才自缢而亡。从和亲开始,这一切都是羌王设下的陷阱。”
谢芝既惊又疑,拧紧眉问:“既然蛊虫能够操控人心,为何羌王不对我们下蛊,或是对沿路百姓下蛊,非要大费周折开通商路?”
叶秋嬗踢了踢巫蛊师道:“你来说。”
巫蛊师立即苦着脸一一回答:“这蛊虫因人而异,且操蛊之人颇费精力,若是一个不慎便遭反噬,国君不想冒险。且蛊虫怕水,从海上运输,它们便会自觉藏入动物皮肤之中褪去甲壳,等过境之后再冒头,届时上千只母虫,任铜墙铁壁也抵挡不住。”
“原来如此。”谢芝呢喃。
“谢大人,我们如今该怎么办?”海关查不出异常,他们无权扣留羌国货队。
谢芝沉吟片刻,忽而抬手将叶秋嬗散落在额间的碎发别在耳后,柔声道:“原先我别无他法时曾想过干脆破壶沉舟,将贡品一把火烧个干净,即便我因此身死也算为国捐躯,如今看来这想法却是没错的。”
“谢大人,我明白了。”叶秋嬗心领神会。
……
翌日,巫蛊师被谢芝带到郡守处,将一切真相交代出来。不消片刻,海关官兵立即将羌国使臣包围,重新取出贡品中的皮毛,将毛剔去,切开表皮,果真在里面发现了正蜕甲壳的蛊虫。
如今证据确凿,羌国人无言辩解,全被扣住。而谢芝则与叶秋嬗亲自押送贡品到达海岸,将二十几箱贡品悉数运上商船,而后沉入海中。
藏于皮毛中的母虫垂死挣扎,飞离海水不过半尺又沉下去。这在叶秋嬗眼中便是上千只莹绿在海水中沉浮,犹如星辰陷落夜空,最后了无踪迹……
她忽而觉得耳中响起虫鸣,这次不如之前那般使人烦躁,反倒是悟出一点悲鸣之声。
叶秋嬗脑中抽痛,双眼一翻晕了过去,谢芝正巧接住了她,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却陷入昏迷,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85章
叶秋嬗再次醒来时, 是被马儿的嘶叫声和奔走声吵醒的。
她坐起身来才发觉自己睡在马车中,车厢随着外界的吵闹而上下颠簸, 她却陷入恍惚。
太久了……她的双耳太久没听到过声音了……在她都已经适应了一片世间死寂的时候,却又忽然好转了……叶秋嬗回想起自己在昏迷中, 梦到一只蛊虫从自己耳中爬出,浑身一颤、毛骨悚然。
伸指在耳洞处扣了扣,好在什么痕迹都没有。
“原来我双耳失聪并非由爆炸所致, 而是被蛊虫操控了……如今倒是清醒过来, 只是不知那下蛊之人可会遭到反噬?”她喃喃自语。
良久未听过外界的声音,竟有些沉迷,连素来不喜的杂闹声听入耳中都觉得有几分享受。
“谢大人可在车外?”她试着唤了一声,想把这好消息分享给谢芝。
掀开车帘的却是跟随她的禁卫中的一个:“叶大人, 谢大人说羌国那边还需善后, 让吾等先将您送回靳朝就医。”
叶秋嬗立即垮了脸,握拳锤了锤坐垫,愤愤然:“这个谢芝!”
马车朝京城方向驶去……
两日后, 羌国国君暴毙而亡,国内陷入动荡, 不过半月世间,曾为靳朝质子的羌国五王子即位称王,终于暂且平定了内乱。
两月后,叶秋嬗低调回京。
叶家人早已收到谢芝的书信,连日在府内留守盼着叶秋嬗归朝的马车。
到达京城时已临近傍晚,叶芳与何氏并肩而站立于家门之前, 盛夏的余晖映照在他们身上,平添一分温暖恬静的美好。
眼见着太阳要下山,还没等到叶秋嬗的身影,叶芳叹息一声,扶住何氏道:“今日恐怕等不到了,明日再看吧。”
何氏却抬手遥遥指向北方:“夫君,你看!那是不是嬗儿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