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知道,还可以置之不理,既然看见了,李定宸就绝不容许这种事情继续发生。
而且话说回来,这件事的确不易,但这世上哪件事又容易了?即使他贵为皇帝,要做事也总有许多掣肘。但总不可能因为这个就不去做事,那就成昏君了。
更不提李定宸自己始终没有熄了那一颗征战天下的心。钱粮可以筹备,但带着这种军队出征,只怕会成为千古笑话。
“陛下打算怎么做?”越罗问。
“换防。”
如今的军队,驻守在一个地方之后,士兵也好,将领也好,基本上不出意外的话就会一直留在这里。因为没有仗打,武将很难升迁。这就很容易形成地方势力,而在自己的地盘上,军队怎么样,就是少数人说了算。吃空饷甚至倒卖军械,都不过一句话的事。
如今定期让他们换到别处驻防,不在自己的地方,许多事操作起来不方便,也就会收敛一些。
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阻止各种弊病继续恶化。
“倒也是个法子,但陛下有没有想过,军队出行所耗费的物资从哪里来?”越罗问。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队从一个地方换防到另一地,路上所耗费的粮草,该从何处来?朝廷根本拿不出这笔钱,而若要让他们在附近就食,则很有可能侵扰民众,惹出更多麻烦来。
这个问题不解决,单是内阁那边就不可能赞同李定宸心血来潮的提议。
李定宸有点儿明白前朝那些皇帝为什么总爱往军中派内侍去做监军了。这军队里究竟是什么情形,全凭他们一张嘴说,皇帝很难得知。让内侍充当自己的“眼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能将宫中的内侍都散出去,往各地巡查,想来也没人敢随意糊弄了。
在越罗面前,李定宸也没多想,就将这个念头说了出来,“可惜太-祖立国之后,便不许这般用内侍。”留在京城里,即便中常侍号称“内相”,那也要看皇帝的脸色过日子,可以节制。放出去会如何,谁也难以预料。
也亏得是这样,来宝这些年大权在握,也没闹出太大的事情。
越罗闻言微笑道,“陛下这样说,就是当局者迷了。”
“怎么说?”
“何必要用宦官节制武将?这朝中不是正有现成的人选吗?”越罗道,“自古文武对立,朝中这些文官,对打压武人这种事,想必会十分积极。”
李定宸一拍手,“我怎么就没想到!只想着他们会做朕的掣肘,却忘了文武对立。”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御史台那些御史整日风闻奏事,惯会挑刺,所奏者十件里也没有一件要紧的。倒不如打发出京去,叫他们发挥所长,给各地驻军挑挑刺。”
越罗闻言暗笑不已。
李定宸这么不喜欢御史,盖因每天送上来的那一摞奏折之中,只怕有三四成都是劝谏他的内容。他本来就是受不得约束的性子,虽然可以当做看不见,但到底让人气闷。如今能把人打发了,倒也算是一举多得。
不过,要让朝臣同意将御史派遣下去,只怕也有得磨。
然而事实证明,越罗着实小看了李定宸。这两年里,他在种种君臣斗争之中,也积累起了相当丰富的经验。要说应对如今朝中这些大臣,也算是很有心得。
所以他没有自己提出这件事,而是在早朝的时候大发雷霆,指出近卫队选送上来的军官毫无才干,可见天下武备松弛。而天下事都由朝廷掌管,出了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责无旁贷!
这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数落,果然让一部分朝臣惶恐起来。而后李定宸又责令他们尽快拿出个章程来,解决这个问题。
轻轻松松就将锅甩给了朝臣。
如今该忧愁的就是他们而非自己了。
也不是没人看出问题所在。皇帝这种扣帽子的做法看起来吓人,但正所谓法不责众,人人都有责任,那就是大家都没有责任.只要将这件事拖着,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但一来文官没必要为了武将出头,二来朝臣之中本也不是一块铁板,各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有人反对李定宸,自然也有人支持他。
于是局势一转,又成了两帮朝臣对立,李定宸自己则脱身出来,处于超然地位。
现在,就不是他这个皇帝要不要整顿军备了,而是朝廷要不要这么做。如果军队真的出了问题,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争论处只在于究竟如何处置、如何整顿。
毕竟李定宸和越罗担忧的问题,也正是朝廷所担忧的。军队拥有强大的战斗力,而如今这种制度,将领对自己手下的士兵拥有绝对掌控,一个不慎出了变故,谁也承受不起。
最后还是次相颜锦泉站出来,认为应当先派人前往各地巡查,弄清楚个路驻军的情况,再决定改如何处置。
于是李定宸就将这件事交给了他来办,并且表示御史台那么多人,他们负责的又是纠察之事,正适合完成这项任务,令御史中丞刘诚全力配合。
之后颜锦泉几次面圣,将整个巡查计划进行了完善。按照他的说法,为了避免有所疏漏,或者一部分派出去的御史把持不住自己,最好是多查个几遍,互相补充,这样最把稳。李定宸也都准了。
人撒出去之后,朝堂上就陷入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气氛之中。
这么大的动静,稍微敏锐一些的官员,都意识到这件事究竟有多复杂。
而随着一封封奏折被送入京城,李定宸和内阁诸臣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不是御史们没有查出东西,而是查出来的实在是太多了。若是按照这个结果,整个大秦数百万军队,至少有一半需要整顿。
就是什么都不怕的李定宸,看到这个数据也有些心慌。
这种事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真的开始整顿,会有多大的影响谁都说不好。
就像是一株已经被虫蛀坏了大半的庄稼,单是将蛀虫找出来杀死是没有用的,必须要将坏的地方切掉。然而切了之后,这株只剩下一半的庄稼很有可能直接死掉。
李定宸将几位重臣召来议事,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对着这份资料默默无言的静坐到了深夜,谁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这一晚李定宸难得没有回后面去歇息,而是在书房里通宵枯坐。
他再一次意识到,先辈们交到自己肩上的,这副叫做“天下”的担子,究竟有多沉重。
是破釜沉舟,不论结果如何都咬牙将烂肉都除去,还是继续忍耐,保持着表面的完整,这需要他来做出选择。
因为要带孩子,越罗倒是一早就睡了,但李定宸没回来,她就睡得不安稳,夜里惊醒数次。每次派宫人去打探,回来都说,“陛下还在前头,书房的灯亮着。”
她知道,李定宸正在面临着一个非常艰难的抉择。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想清楚所有的问题。
但越罗在温暖的房间里呆坐片刻,最终还是披上衣裳,开门走了出去。
第77章 春夜醉酒
已经入了春,但夜里的风还凉得很。越罗加了衣裳,倒不觉得冷,被晚风一吹,反而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
她没有带太多人,没没提灯,悄无声息的融入夜色之中,穿过院子往前面去。
中庭寂寂,月色分明。
走过中间这一段路时,越罗鼻尖忽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芬芳气息。她站住了脚步,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福,“这是什么香?”这一阵为朝堂上的事焦头烂额,宫中百花开放,她却根本没来得及在意。
“是鸡舌香,娘娘。”小福道,“前儿奴婢还听尚药局的姑姑们说,等花期快过的时候,秉了娘娘,将之采下来制香药。”
鸡舌香就是丁香,既是名贵香料,又是一味中药。因为含之可使口气芬芳,故名鸡舌香。因是从海外舶来,大秦境内种植较少,故而越发珍贵。太平宫中这一株,是世宗年间所种,长得高大茂密,开花时芬芳四溢,整座宫殿都能闻到。
越罗在这株花树下站了片刻,脚步一转,走向了另一条路。
小福知道她原是要去前头见李定宸,闻言有些诧异,不知何故改了主意。但还是快步跟了上去,越罗听见脚步声,才转回头来吩咐她,“我记得去年春天酿过了百花酒,你回去让人启出一坛,再备上几样下酒菜送来。”
太平宫的院子虽然不大,但却景致殊异,布局精细,堪称移步换景。越罗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路边摆放着的数条大小不一的青石。这些石头摆在花树之下,按照八卦中的乾卦排布,本是装饰,但也可供人小憩。
越罗脚步一停,立刻有人送上软垫铺在青石上。她坐下来,才出声吩咐小喜,“你去前头给张总管传个话。”
小喜答应着去了,其他人纷纷退到远处树木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越罗一个人。
小福的动作很快,不一时就领着人送了酒菜上来,又点了两盏羊角灯,将气氛营造得十分温馨。而张德听了小喜报信,知道皇后在院子里赏月,自然立刻就报给了李定宸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