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秀儿这才脱了衣物,跟着坐进了浴桶中,桶里的水位上升了不少,正好淹到两人肩下,略泡了一下,直到那发白的肌肤慢慢发红,这才问道:“你是再泡会,还是现在就擦胰子?”
张逸身子暖了,舒服地眯了下眼,这几天忙得够呛,她真想就这样泡着不动,抬眼看了看对坐的人,见她面上透着那么一丝疲惫,便开口道:“还是我先帮你擦,一会早些洗好,早些休息。”
沐秀儿回她浅浅一笑,倒没抢着来,缓缓转了半个身,伏在浴桶边上。
张逸将巾子吸足了水,再拿起,用力一捏把水从她的肩头淋到了背上,打湿后取了边上的胰子开始帮媳妇擦背。
沐秀儿一动不动由着她擦,几趟来回身子慢慢软了下来,这心也跟放松了许多,一直存在心里的话这会倒有了问的心思:“承霜,娘说的规矩礼仪难吗?”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乡下的孩子惯是放养的,这规矩礼仪上本就不讲究,单说吃饭,拿了碗直接蹲着吃,捧着碗串门子,随吃随地吐,吃饭吧唧嘴,饭没咽就说话,筷子敲碗边,村子里大多人都是这样的,可在这事上,外公和娘从不放松她的管教,小时候她为这个没少吃排头,还记得,有一回,爹喝汤时吸溜声大了,外公还白了他一眼说爹什么都好就是礼数上差了,后来,到了方家,她吃饭慢,方婆子骂她说她穷讲究装小姐,可到别人家吃饭,有人夸她规矩好时,方婆子眼里又满满笑,仿佛就高人一等般,连她自己都觉得在许多规矩上她比别人好得多,直到看到了沈夫人,她才知道自己的不足,其实,不光在沈夫人身上,就是在承霜身上她也早察觉到了,她们吃饭时总是端端正正的,除了说话不会发出别的声响,饭粒不会掉,菜也夹得稳,她暗自留心过,这两母女拿筷子的手势,尺寸都是一样的,两相对比,她以前那些自以为好的,在她们面前不值一提,沈夫人会直接提出让她学,说白了就是有地方她做得不够好要改正,真正富贵人家的规矩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她记得雁秋姐嫁出去前,她们家也曾来过两个婆子,说是专门教她规矩的,据说很是吃了一些苦头。
听出她的不安,张逸笑着将巾子缠在手上,一边为她轻搓后背,一边安慰道:“你别担心,学规矩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她很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张家这样的商户,虽然有钱,地位却低,人家说小节不计大节有守,偏偏他们反着来,该守的不守,不该计较的穷讲究。不过,想到根源,脸上又不自觉地带出了一抹讥讽,其实这事说到底,还不就是有心人大题发作不了,只能拿那些细微末节的东西来挑刺,秀儿面对那些人得要底气,可底气不光是有人撑腰,嫁妆多了就会足够的,真正的底气得靠自己来养。
“承霜?”沐秀儿听她只说了一句就没声,只好回过了头。
张逸回过神,忙笑着继续宽慰:“你且安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那头人多,你嫁过去肯定是免不了要跟着娘四处走动,我娘要教的应该都是一些应酬时要注意的事,简单得很。”
沐秀儿抿了下唇,踌躇道:“要不,你先给我说说,平日里我哪些地方不够好的。回头跟着娘学,心里也好有个数。”
张逸见她一副一年级新生开学前的模样,索性松了巾子,人向前,从后边着拥住人,唇在她脸上贴了贴:“我觉着都挺好。”
沐秀儿觉得她的话敷衍,不满地拿手肘子轻推她一下:“说正经的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张逸人贴着媳妇:“你别小看了自个儿,你想想,这些日子,你同我娘一起说话,吃饭时,我娘皱过眉不,嫌弃过你不?”
沐秀儿细想了下,却是苦笑道:“娘乐不乐意,哪是我能看得出来的。”
“你哦。”听她竟这样答,张逸语气中带着无奈,她娘的厉害她晓得,可她不愿秀儿那样想自己的母亲:“我娘是会时常带着面具做人,可那是对着外头人的,她既然认了你这个儿媳妇,就一定不会再那样对你,以后你做得好她会夸讲,做得不好她一样会直接教训,你只管放心,那些对付外人的虚假,她不会用在你身上,她要对你笑那一定是真笑,要生气也不会给你好脸色,我娘从不会在自家人面前装样的。”
沐秀儿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话,联想到今日沈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由得生出了愧意,忙歉然道:“承霜是我不是,我不该那样说娘的。”
张逸自然不会怪她什么,下巴搁在她肩头:“你呀,肯定是先前被我娘给吓到了,”想了想,觉得自家媳妇这么怕她婆婆,多少也和自己讲的那些往事有关系,“我给你说说我小时候事吧,我娘看着硬,心其实可软了。”
沐秀儿明白她的用意,忙点了点头:“好呀。”
张逸略想了想,才慢慢说道:“我小的时候,是被养在庙里的,那会儿娘和族里正斗得厉害,家里的生意也在不稳的时候,内忧外患还得防着有心人对我下手,她很少来看我,每次来都是匆匆来匆匆去的,久了就生分了,我开口说话得早,可是,直到五岁我都没叫过一声娘。”
沐秀儿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不由得惊讶道:“五岁?”
张逸点头,那时候,她还留着前世的记忆,看着是个婴儿实则是个心智成熟的大人,刚出生就被调包送了出去,又总想着前世的母亲,对这辈子的娘就存着隔阂,她甚至还觉得这所谓的娘和梅花烙里的那个换孩子的福晋差不多,都是自私自立的人。也是因此,沈夫人来看她时,无论怎么哄怎么骗她都不肯叫娘。
“那娘得多伤心呀。”沐秀儿感慨,这世上当母亲的,大抵最伤心的事就是自己的孩子不愿叫自己为娘。
“是呀,她可伤心了。”想到那时,张逸也有些自责,不是看不到娘的伤心和难过,甚至几次都看到她泪流满面,可那会儿,她就是过不了心里的关卡,死活不愿叫。
“后来呢?又是怎么才肯叫的?”沐秀儿忍不住催问。
“后来,我出痘了,我娘赶过来,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一刻都不离,你不晓得,我娘她是没出过痘的,封姨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张逸忆起那时,她高烧不退,每每从昏睡中清醒,睁眼看到的总是母亲关切的脸,娘喂她吃药,帮她擦身,把屎把尿,哼歌哄她入睡,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她人,连封姨都不行,有一次,她人醒了,眼没睁,就听到床边两人说话,封姨说娘没出过痘,劝她离开,可娘说什么也不肯,‘她是我用尽手段,千求万求得来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的骨血,她就是我的命。’当时母亲说的话直刺到了张逸的心里,人心是肉长的,直到那时,她才解了心结:“我头一回喊她时,她抱着我哭得都差点昏死过去,好在有封姨陪在身边。”
沐秀儿回过头,手指轻戳了戳爱人的脸:“你哟,可把娘的心给伤透了。”
张逸顺势抓住了那根指,放到嘴里轻咬了一下,胸口堵着的气才散了去些,嘿嘿一笑,插科打诨,“我那时不是不懂事嘛。”
沐秀儿抽回手,去拿了巾子往这人身上淋水,催了句:“你继续说。”
“后来,我病好了,娘对我说下次来看我时,一定把我接回去,谁知道还没回家,我又出了祸事伤到了头,救醒后,把之前的事全都忘记了。”张逸略仰了些头:“连着我娘全都忘记了。”
沐秀儿的手一顿,瞪着眼看着她失声道,“你以前,还忘记过一回?”
张逸意识到失言,嘿嘿一笑:“我这次也算因祸得福,连同上一次忘记的一块想起来了。”
沐秀儿没好气:“这样的因祸得福还是不要的好。”
“谁说的。”边说张逸的手边不老实地伸过去摸了把:“我得了这么大一个福,可赚大发了呢。”
“好好的又没正经。”嘴上这么说,沐秀儿心里还是欢喜的。
“那继续正经的。”张逸吃到了豆腐,暂时不去骚扰,继续说道:“出了那样的岔子,我直到六岁时,才被接回了家,我娘觉得我多灾多难,就格外的宠我,家里头上上下下也没有一个不听我的,久了,我脾气就养得有些大,实实在在的二房小霸王一个。”
沐秀儿素来觉得这人脾气好,沈夫人摆明也不是一个纵容孩子的,听她这样讲,好奇了起来:“你都怎么霸王的?”
“看到好好的花草就拔了,瞧见养着的鱼非要捞出来弄死,指挥着丫头小厮非要他们陪我胡闹。”张逸边说边笑。
“这算啥。”沐秀儿不以为然,像这样的事她小时候也没少干。
“那花是十五两银子一盆的上好牡丹,那鱼也要七两银子一条。”张逸添上一句。
沐秀儿一听到价钱,不禁连连啧舌:“你这哪里是霸王,分明是败家。”
张逸也不反驳,继续说道:“我娘本就觉得我在庙里养了一副闷性子,见我淘气反觉得这样好,就由着我胡来,直到我跑去书房,砸了砚台毁了书,还不讲道理的把事全赖在下人身上,我娘这才发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