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娇娥问罢之后,席间诸客见崔钿明明醉得东倒西歪,却还是对答如流,丝毫不落下风,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再不敢等闲视之。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如秦娇娥一般,暗中设套,故意刁难崔知县,崔钿却也是不急不慌,一一化解,着实教人心服口服。
待到这钓月楼之宴罢了,众人散阵投巢,各归各家。徐挽澜因多饮了几小盅酒,虽说神志尚清,却到底是有几分耳热眼花。
她正打算原路折返,不曾想王瑞芝却忽地赶了过来,伸手挽住她胳膊,与她亲亲热热,把臂而行,口中则温声道:
“现如今天色已晚,三娘子你饮了不少酒,竟还打算独自一个儿,走那夜路回去,这教阿芝姐如何放心得下?我今日是驾车来的,咱姐妹两个,同一路回去,还能亲亲热热,多说几句话儿不是?”
王瑞芝一番美意,盛情难却,徐挽澜自是不好推辞,只能笑吟吟地看向王瑞芝,巧声调笑道:“哎呀,我今日竟能蹭上阿芝姐的香车宝马,这可真是福至运来,没白出这一趟门,没白赴这一回宴。”
王瑞芝闻言,轻点了下她脑袋,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花马掉嘴,油腔滑调,耍起嘴皮子来,也没个正经模样。”
待马车停稳之后,二人由赶车的妇人扶着,接连入了车厢。不多时,车架辘辘而动,王瑞芝把着眼儿,细瞧着徐挽澜,面上虽还带着笑,口中却是一叹,低低说道:
“今日宴上,我瞧着你和秦家娘子,实在心有感慨。你们二人,且不论谁输谁赢,个个都是胆气横秋,敢作而又敢为。哪里像我,已过当立之年,却是甚么也没立得起来。”
若是在现代社会,三十出头的岁数,还算很是年轻。只是在这古代,人的平均寿命都才不过四五十岁,活得也很是着急。因而王瑞芝有这番慨叹,倒也算不得奇怪。
徐三娘听了这话,心上一紧,暗想道:你说你自己老而无为,哪里想得到你面前这个小娘子,两世加起来,都有足足四十岁了。
她只得斟字酌句,笑着说道:“阿芝姐此言差矣。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这小牛犊无论是怕,还是不怕,待到遇上了那大老虎,都要被老虎食肉剔骨,吃得渣都不剩。可若是老牛呢,它经了风雨,见了世面,见着老虎也知道跑了,这才是真聪明。”
王瑞芝一听这话,不由得笑出了声。徐挽澜见她如此,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又温声宽慰道:
“再说了,要是阿芝姐都说自己一事无成,那我还活不活了?阿姐糊涂,我便替阿姐数一数。阿姐府上琴瑟和调,伉俪情深,这算不算一成?儿女成双,绿叶成荫,这又是一成。阿姐接一桩官司,比我赚得不知多上几倍,这难道不算一成?”
她言及此处,王瑞芝却忽地轻轻拉起了她的手,一面抚着她的手背,一面低声说道:“三娘子,你既然起了这话头,就莫怪阿姐多嘴。我今日要与你说的,便是这银子的事宜。”
徐挽澜闻一知十,却是笑容未变,反握住王瑞芝的手,口中说道:“阿芝姐不必说了,我早就盘算好了。待我手头上的官司一了结,以后再有新的官司找上来,我定会多收些银钱,与人方便,也自己方便。”
王瑞芝听了这话,原本很是忐忑的神色,也因此稍稍缓和了许多。只是徐挽澜答应得这般干脆,言辞这般坦荡,还将她所思所想完全猜中,实在让她面红耳热,不大自在。
王瑞芝默然半晌,这才轻叹一声,道:“三娘你是明白人。那我就毋需多言了。”
徐三娘起初为了养家糊口,当真是什么官司都接,价钱要得也实在不高,人家给得起多少,她便收上多少,连讨价还价都少之又少。现如今她声名鹊起,却还是没涨多少价钱,这寿春县城里的其他讼师,自然是看不下去了,便托付了和徐三娘走得近的王瑞芝,让她给这徐挽澜敲打敲打。
若是徐三娘也提了价,其他人的日子便也能好过不少。不然只她一个,官司打得赢,银钱还收得少,这教其他人如何过活?对于其他同行来说,这无异于扰乱市场秩序啊。
眼瞧着王瑞芝不大自在起来,徐三娘忙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笑眯眯地说道:“阿姐若是为了这点小事,便觉得不自在,那可真是同我生分了。待这官司了结之后,我还想去阿芝姐府上,再吃一回那‘拨霞供’呢,还算我一个不算?”
这所谓的“拨霞供”,其实就是火锅的雏形,主要涮的是兔肉、豆芽等物。可自打穿越人士徐三娘见了这物之后,这“雏形”二字,便可以完完全全地去掉了。
王瑞芝闻言,不由得释怀而笑,连忙道:“算你,算你!哪敢不算你这个小馋鬼?”
两人正说着话儿,忽地听见帘外那赶车的妇人出声,说是到了徐家住处,接着这马车便是倏然而止。徐挽澜与王家娘子商量好何时吃那“拨霞供”后,便与王瑞芝辞别,掀帘下车,缓步而行,来到了家门之外。
她口中哼着小调儿,抬袖叩门。在院子里候了许久的唐玉藻听了这声响,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起身来开。
两扇门板一打开,徐挽澜看着这粉妆玉琢的少年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家里多了个仆侍,自己也算是有人伺候的人上人了。她很不自在地咳了两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抬步跨过门槛儿,步入了院子里去。
唐玉藻插上门栓,接着便紧紧跟到她身后,扬着一张俊秀小脸,弯着一双桃花眼儿,声音清脆宛转,笑着轻声道:“奴在桌上晾好了茶,不凉不烫,用的是娘子最常喝的雅安露芽,娘子可要赏脸尝尝?”
徐挽澜却是微微蹙眉,骤然停足,回过身来,问他道:“我娘怎么不在?”
唐玉藻巧声答道:“徐阿母找人打叶子戏去了。”
这所谓叶子戏,是一种纸牌游戏,玩法很像麻将。徐三娘先前逼着徐荣桂戒了赌,徐家阿母手痒得不行,便移情于叶子戏及扇牌儿等物,隔三差五,便要去找几个姐妹一同游戏。她这一去,往往就住到人家家里去了,隔日才会回来。
徐挽澜眯了眯眼,又道:“我弟弟呢?守贞为何也不在?”
唐玉藻笑看着她,答曰:“阿母带贞哥儿一同去了,说是要教他打牌。阿母说,他若是学会了,日后嫁了人,便能和娘子一同戏玩了。”
徐挽澜听到这里,已是心知肚明。她气极反笑,蓦地坐到桌前,端起瓷碗,抿了一口那色翠汤碧的露芽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又凝声问道:“我阿母走之前,是如何交代你的?你且说来给我听听。”
唐玉藻眉清目明,笑吟吟地望着她,一面提起砂瓶,细心替她满上茶,一面答道:“徐阿母说,她那间屋子锁了,贞哥儿的屋子也锁了,教奴这一宿,好生伺候娘子入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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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醉折缃桃蒲帽簪(三)
醉折缃桃蒲帽簪(三)
徐三娘一听这话,气笑道:“你们倒好,背地里做成一帮儿,齐齐来算计我。只是你们这算盘虽打得噼啪响,我也绝不会遂了你们的愿。”
她又抿了口露芽茶,瞟了唐玉藻一眼,平声道:“现下五黄六月,正是最热的当口儿。你若是铺一层席子,在这地上睡一宿,说不准比睡这床炕还要舒服。”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赶唐玉藻睡到地上,绝了他这份爬床的心思。
唐玉藻闻言,却是不急不忙,微微一笑,一面提着砂瓶,又替她满上茶,一面清声说道:“三娘子是束身自爱之人,奴自然不好强求,亦不敢强求。只是三娘听奴一言,咱家徐阿母,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乌江不肯休。今日不成,她日后定还会百般算计。这成或不成,暂且另说,三娘子便不觉得甚是烦扰么?”
这唐小郎,七窍玲珑,心思通透,这一番话说得更是直切要害。待到徐荣桂天亮回来,发现二人未曾成其好事,她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必是会日日闹腾,夜夜撮合,没个消停的时候。徐三娘这一想,便觉得太阳穴都隐隐胀痛。
她微微蹙眉,抬起头来,正视着唐玉藻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道:“你有甚么妙计,不妨说来听听。”
唐玉藻温声道:“倒也称不上妙,不过是假作一夜云雨罢了。三娘便忍上一宿,同奴待一个被窝里,明日鸡鸣天晓,阿母归家,眼见得这副光景,自不会再喋喋不休。不知三娘意下何如?”
徐挽澜对此很是抵触,颇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也不必这么麻烦。你且先在地上挨一宿,明早阿母回来了,我听着动静,便会叫你起来。咱两个唱一出戏折子,把她蒙骗过去,这事便算了结。”
唐玉藻却很是坚持,笑眯眯地继续劝她道:“奴先前听贞哥儿说,徐阿母也不一定是天亮了才往回赶,夜半三更闯进屋里来,也不是全无可能。”
徐挽澜没好气地斜睨着唐玉藻,只觉得这小哥儿说起话来,配着那一双不语而笑的桃花眼,简直像是只修炼千百年的小狐狸精。只是她生气归生气,却也知道唐玉藻所言,着实有几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