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低着头,正打算抬起右脚,不曾想抬眼一看,却见郑七站定身形,立着不动。徐三起了疑心,出声唤她道:“七姐?”
郑七缓缓回头,神情凝重,低声道:“不对劲。这么安静,不合常理。”
徐三紧抿薄唇,竖耳细听,果然是听不着半点儿人声,但瞧着附近景致,该是快要回到原处了才对。她心上一跳,紧紧抱着柴木,急急往前走了几步,再一转弯,拨开眼前枝叶,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山林之间,积雪之上,倒着几具尸体,皆是身着铠甲,足蹬军靴,一看便知,正是与郑七同来的那几个兵士。徐三再一抬眼,却见几架马车,均已了无踪影,徒留数道车痕,遗于雪间,瞧着好似是往东去了。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攥紧拳头,心中暗想道:先前郑七跟她隐隐提过,护送崔钿这差事,出的力多,得的好处少,因而在瑞王军中,没甚么人愿意接下来。她们几人,是因着惹着了教头,才被安了这差事。眼前所见,莫不是瑞王当真出手了?
徐三立在树后,等了半晌,见四下再无动静,知是没了危险,这才搁下柴火,缓步行出,察看起那几人的尸身来。郑七见她出来,跟着抽出长刀,护在她身侧。
徐三蹲下身来,兀自思索道:雪地上足印甚杂,可见对方人数众多。这几人死状甚惨,伤处甚多,其中有一人,手还放在剑柄上,连剑都还没拔出来,就已然身首异处,但她这身上,却还是被捅出了不少伤口,汨汨流着鲜血。
人都死了,却还在扎她,难不成是为了泄愤?
徐三愁眉不展,凝神细思之时,忽地听得不远处,有人带着哭腔道:“娘子,你可来了!”
郑七横刀在前,眯眼一瞧,见那人生了一双桃花眼,皮肤比雪还白,正是伺候在徐三身边的唐小郎。而徐三此时见着唐玉藻,头一回这么高兴,连忙提步上前,一把扶住他胳膊,对他急道:“阿母和贞哥儿呢?崔娘子呢?他们去了何处?”
唐玉藻这小可怜,连靴子都丢了一只,左脚只穿着只沾满雪的罗袜。他倚在徐三肩头,对着她泣道:“娘子走了之后,旁边又来了一队车马,瞧那模样,有老有小,有女有男,与寻常人家无异。那几个当兵的娘子,便喊那户人家,一块儿来生火取暖。奴便在此时下了车,去林子里解手,哪知走了半道,忽地听着身后传来叫喊之声。奴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树后,却见……”
徐三连忙追问道:“见着甚么了?”
唐小郎抽泣道:“那户人家,无论老小,忽地都从身上抽出刀来。他们先砍死兵士,接着又架走了三辆马车。奴在林子里躲了许久,见着娘子来了,方才敢出来。”
郑七听罢,眉头紧皱,沉声道:“北边匪徒横行,而这假扮商客,杀人劫财,都是土匪的路数。我千防万防,特地绕了道走,却还是没躲过去。”
她稍稍一顿,又对徐三说道:“现如今,还有两条路。其一,马车虽没了,咱还有四五匹马。明日天亮,骑马赶到城中,禀告当地知县,让他们出兵剿匪。其二……夜长难免梦多,徐三娘,你敢不敢,与我一同,闯一闯那土匪窝子?”
第一条路,明显是走不通的。若是当地县城剿匪得力,那就不会出今天这般的事。便是知县明日得了消息,当即出兵,那也是问题重重——杀人劫财的,是哪一处的土匪?这一夜过去,崔钿及徐家人,可还能保存性命?
土匪向来是杀女不杀男,若是他们见着贞哥儿,起了歹心……
徐三咬紧牙关,大步上前,握起缰绳,跨上马背。郑七见状,知她已作出决断,也跟着提步上马。
唐小郎不知所措,立在雪中。徐三眉头紧皱,坐于马上,对他伸出手来,沉声道:“还不赶紧上来!”
唐玉藻闻言,连忙抓住徐三的手,踩着马镫,一跃而上,坐到了徐三身前。他才一坐稳,徐三便驱马而动,循着那雪地上的轮印,朝着东边山中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爱萌物的呆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3 00:55:56
谢谢呆莲的地雷~祝你恋爱甜甜甜~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22017-07-13 22:36:14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52017-07-12 23:52:09
谢谢甜竹君和玥的营养液~
第78章 雁向北兮燕南枝(二)
雁向北兮燕南枝(二)
一夜北风三尺雪,幽涧荒寂孤松折。徐三与郑七追着车印, 到了东边山里, 下马一看, 便见风雪之间, 数尺院外,有一处村落, 灯烛微明, 人声隐隐。
徐三娘疑心乍起, 却听得郑七沉声说道:“我知道,你大概以为,既然他们是土匪, 那就肯定住在山寨里头。只是你却是有所不知,北边闹起匪乱,乃是因为遇着了凶年饥岁, 老百姓们颗粒无收, 还要缴纳田税,又见城中权贵, 依旧是花天酒地, 心里头自然是忍不下去。”
徐三蹙起眉来, 缓声道:“反正过也过不下去了, 干脆一整个村子, 都干起土匪这行当来?”
郑七神情凝重,点头道:“正是。这村子乍看起来,平平无奇, 其实正是土匪窝子。村中老小,无论是女是男,都会两手工夫,杀起人来,更是连眼都不眨一下。与其说是土匪,倒不若说是村匪。”
徐三看了两眼郑七,却是没说话,心里兀自思量起来。
眼下已是深夜,换成现代,已是凌晨一两点了。这么晚了,还假扮行人,劫掠商客,这土匪难不成是全年无休?要知道,古人普遍睡得早,就算趁着夜黑风高,杀人掠货,也没有这么晚还干活儿的。
依徐三看来,此中必有蹊跷。这些个村匪,该是早就得了消息,就等着崔钿一行自投罗网呢。
徐三蹙起眉来,垂下眼睑,又想道:“瑞王造反了”这五个字,可是这大宋国里,隔三差五就要流传一番的经典谣言。而当今官家,徐三也是见过的,瞧着好似以民为本,满口的仁义礼智信,但观其神色言行,实则是个生性多疑之人。这样一个君,面对这般的臣,当真会听之信之吗?
郑七与徐三相处数日,知道这小娘子,脑子比自己好使。她见徐三默然不语,也知她是在思索对策,等了少顷,便听得徐三对她问道:
“素闻瑞王,以谋为本,用兵如神。有她坐镇北方,这幽云十六州,该是十分太平才对,怎么会闹起了匪乱来?一个村子都当了土匪,当真是闻所未闻之事!”
郑七沉默片刻,随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适逢灾年,四处皆是流民,若是能将这些闲散女子,征募为兵,自然是件好事。只是官家曾经下令,不准瑞王殿下,自行募兵。官家还曾说过,瑞王驻守檀州,防的是金国,不是本国百姓。”
徐三挑眉道:“那这匪乱,就无人镇压了?”
郑七沉声道:“有。只不过,兵不强,马不壮,且都是从其余军部抽调来的,缺乏统一训练,人数算不得多。朝廷也曾许以好处,招降了不少土匪,只是朝廷给的好处,远远比不上做土匪的好处。时日久了,那些被招降的,其中有不少,反倒是重操旧业。”
徐三招了招手,唤她近身,又让她给自己说了几个招降之后,重新又干起土匪的例子。郑七不明所以,却只能依言而行。徐三听罢之后,蹲在雪中,裹着绣袄,摸了摸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便站起身来。
郑七抬起头,看向徐三,而唐玉藻隔了段距离,正不住地搓手取暖,时不时地便往这里瞥上两眼。徐三却是一笑,对二人平声道:
“我先去村里试试口风,若是过了半个时辰,我都还没出来,就劳烦七姐你载着那姓唐的,尽快往城里赶去,到城里报官之时,把这事儿说得越重越好。我估摸着,县城里头,还有人在等着你们来报呢。”
郑七眉头紧皱,点了点头,却是一言不发。徐三话里的意思,她虽一时还不能参透,但这里面的猫腻,她也已经猜得了几分。
唐小郎一听她这番话,几如遗言一般,吓得当即红了眼。他也顾不得缺了一只靴子,登时踩着雪,站起身来,带着哭腔,委屈道:“娘子,你……”
徐三笑了笑,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道:“你的身契在我箱子里呢。我若是死了,这偌大的北方,也没人知道你是谁了。只要七姐不拆你台,你就随便找个村子,谎称自己是平籍,嫁与别的娘子,过一辈子罢。”
唐玉藻急了,提步要追,不曾想却被郑七一手拉住。两人立在雪中,一时之间,境静人亦寂,只看着徐三娘在雪中踽踽独行,愈走愈远。
徐三说得决绝,但郑七却是并不担心。她前几日住在徐家,也知那徐三娘,骗起人来真是满脸真诚,甭管是谁,都分不清她哪句是真心话,哪句又是在逗人玩儿。后头她又跟徐三一起赶路,渐渐地,反倒摸清她的路数了。
无论是认真地说,还是玩笑地说,只要这话是从徐三嘴里说出来的,只要这话,是她说给别人听的,那这话,基本都有几分假。她的肺腑之言,她的贪嗔痴妄,全都藏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