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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徐三这下明白过来了, 眯起眼来, 低声说道:“后头我接了岳家的案子, 又招惹了太常卿袁氏。两家本就沾亲带故, 现如今又同仇敌忾,干脆结为一伙,潜虑密谋, 暗中捣鬼。”
  韩小犬冷哼一声,又挑眉道:“我听魏大说,你先前反败为胜,一雪前耻,那秦家大姐儿,自是不甘心得很,便为这两家借箸代筹,出谋划策。观莲庙会上的赌局也好,贾府那骗婚圈套也罢,都是这秦娇蕊的主意。魏大娘长目飞耳,消息灵通,早知这前因后果,可她倒好,旁观袖手,坐视不理,任你去吃几回酒,说多少奉承话儿,她都不跟你透一丝风声。”
  他移开眼来,跟撒气似的,猛地松掉徐三娘的手腕,又抱臂讽笑道:“这腌臜混沌的娘贼畜生,你当她是真朋友,她拿你作马屁鬼,眼睁睁地瞧着你往火坑里钻!可你倒好,她死了也是活该,你却还替她扼腕叹息!”
  徐三的态度,却远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激愤。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即无奈道:“人皆有罪,她罪不至死。反倒是魏三娘,弑母、杀姐、囚妹,罔顾人伦,丧天害理,当真是罪大恶极。只是她却是个聪明人,玩儿的都是阴招,很难抓到甚么把柄。你方才也说了,魏四娘之所以愤而拔钗,死死插进魏大脖子里,一方面是为了你,另一方面,也是她久被欺压,积怨已深。便是你当堂作证,也无法证明魏三所为,与魏四杀姐一案,有甚么直接关联。”
  徐三娘低下头来,揉着自己那又被掐红的腕子,皱眉笑道:“此乃三十六计之三,借刀杀人是也。引风吹火,作壁上观,惹起血雨腥风,却又能全身而退,当真高明。这魏三娘,是个厉害人物。依我之见,岳氏丧女之后,已然消沉颓靡,难成气候,再过些年头,这寿春首富,便该换作是这魏三娘了。”
  韩小犬闻言,又蹙眉问道:“那你以后,又是拨得甚么算盘?”
  徐三听得此问,只是一笑,并不应答,转而反问道:“你呢?回了开封之后,你又有何打算?”
  二人相对无言,唯有风雪静寂。徐三是不愿与他多说,而韩小犬则是见她不应,心中恼火,故而也憋着股劲儿,强忍着不说。
  徐三娘缓缓抬眼,见那韩元琨紧抿薄唇,直直地盯着她,不由失笑,又弯腰起身,轻声道:“韩郎一去,不知何日再会。咱两个虽没甚么交情,但我总归是盼着你好的。以后气性小些,别老跟自己过不去了。魏府旧事,便当作过眼烟云,一并忘却了罢。”
  听她说了“没甚么交情”这几个字后,韩元琨只觉得愈发恼火起来。他缓缓抬眼,眸光深晦,死死盯着那小娘子的俏丽脸庞,半晌过后,冷哼一声,挥了挥手,这便算作就此别过。
  韩小犬可算将她看透了。这徐三娘,是个明白人,可谓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只是不知为何,每每遇事,她却总是畏刀避剑,退缩不前。按理来说,她长于贫寒之家,生来聪慧机敏,又是锐意进取之人,该是抱负不凡才对,为何却只想着安于一隅,消极应付?
  不过,恰如魏大所说,徐家的好日子,就快要到头了。穷则思变,到那时候,这徐三便是想以退为进,也是道尽途殚,再无退路。
  徐三下车之后,韩小犬掀开车帘,抿唇而望,眼瞧着风雪之中,那小娘子裹着绣袄,迈入院内,而在门扇缝隙之间,则有一张男子的脸一闪而过。虽不过匆匆一瞥,但韩小犬也瞧得真切,那郎君生得一双桃花眼儿,水汪汪的,似颦未颦,很是招人。
  韩小犬冷哼一声,骤地放下车帘。他倚靠车壁,抱着双臂,兀自思量起来。
  先前他听魏大所说,这徐三在后山里,金屋藏娇,养了个贱籍郎君。她这些日子,熬油费火,营营逐逐,拼了命似地赚银子,多半也与那郎君脱不了干系。
  只是魏大娘还说了,那蔡袁两家,早就盯上这卖花郎了——倒也不单单是为了膈应这徐三娘,而是那卖花郎亲手所种的似荷莲,自打被崔钿看过之后,这名头便传入了那有心人耳中。
  若是能人花两得,对于这两户宦达人家来说,着实是桩便宜买卖。又能抢了徐三的心上人,致使鸳鸯离散,劳燕分飞,报了先前的官非之仇,又能借着似荷莲,在官家面前,显露头脸,这可真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魏大娘知道个中究竟,可却因为不愿沾惹麻烦,而对徐三隐而不述。韩小犬对徐三瞒而不说,却怀的是另一番心思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思。
  风雪之中,车架辘辘而动,韩元琨轻轻抬手,拂去那睫羽之上,沾着的点点融雪,只觉得指间微湿,心上蓦然一动。他不由得缓缓勾唇,生出了一种预感来——他还会再见到徐三的。不在寿春,而在京都。一定会的,一定。
  韩小犬脱身之后,重归京都,而魏府之案,不过数日,便已结清。魏四娘手刃亲姊,罪大恶极,被处之以极刑,而魏三娘则得偿所愿,非但除尽一切仇雠,更还得着了万贯家财、满堂金玉,及那里里外外的房产商铺。人生无定,世事如梦,大抵如是,莫能厘清。
  却说暮去朝来,铜壶刻漏,转眼之间,已至清明时分。而依照这宋朝规矩,寒食节前后,足足要放上七日长假,其间则万万不可烧火炊食,只能吃些寒凉冷物。
  只是众人皆放了假,得了闲,而这徐三娘,因干的是讼师行当,所以衙门不关门,她便也不能歇下。
  这日里黄昏月上,她才从那事主的院落走出,因饮了些酒,故而有些微醺,幸而这户人家也是出手阔绰,她掂了掂手里头的荷囊,又借着月光一看,只见里头拢共装了有五个金锭,不由弯唇而笑,又将荷囊仔细收好。
  徐三娘踏月而行,负手于后,仰起头来,眼望着众星罗列,月落夜阑,只觉得心间开阔,很是舒坦。
  一来,她的银子,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小一年来,食不暇饱,寝不遑安,总算是有所收获;二来,前两日她得了消息,崔钿告与她说,官家已经起驾,这一路走来,待到五月中时,约莫就会驾临寿春;三者,连月以来,她与晁四郎水乳交融,凤协鸾和,而那晁四郎的似荷莲,长势很是不错,及至暮春,多半也能如愿绽放。
  这般想着,徐三很是高兴。归于家中之后,她又将事主赐下的吃食,一一拿出,唤了阿母及弟弟前来,且共品尝。那户人家给的吃食,都是应时之物,亦是寒食节前做出来的,诸如“寒具”、“子推”、“饧糖韵果”等,倒也十分可口美味。
  那所谓饧糖韵果,其实就是麦芽糖人,填不饱肚子,不过是逗趣罢了。徐阿母也好,贞哥儿也罢,都不过是瞧上两眼,偏那唐玉藻,很爱这等玩物,拿在手中,便喜滋滋地不肯放下。
  徐三娘闲坐院中,手持团扇,抵于红唇之下,笑吟吟地看着那小狐狸。那唐小郎见她看自己,自然是十分高兴,忙不迭地卖弄起来。他微启薄唇,伸出小舌,对着那糖人来回舔舐,徐三瞧着,不由失笑,连声斥他恶心,催他赶紧吃完,接着好似忽地想起了甚么,赶紧又道:
  “清明到了,院子里那碗莲,也该翻盆了。明日晌午,我恰好无事,你便跟我一块儿,将那种藕取出来,重新栽种一番。”
  唐玉藻一听,舔了两下唇边的糖渣,哼唧一声,只管应下。只是他这心里头,却又是泛起了酸劲儿来。那花是卖花郎的,凭什么要他来伺候?难不成以后那姓晁的进了门,也要他一同趋奉不成?大家都是贱籍出身,怎么偏他高出一头?
  他这番心思,徐三自是不晓。她搁下团扇,微微蹙眉,低低嘟哝道:“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人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我这左眼睛,一直跳个不停,实在教我不能心安。”
  唐玉藻眯着桃花眼儿,凑上来道:“娘子,要不让奴给你揉揉?”
  徐三扫他一眼,扯唇一笑,拿起团扇,冲他扇了两下,才要说话,忽地听得有人叫门。唐小郎撇了下嘴,连忙提步去开,抬眼一见,却是赵屠妇寻上门来。
  这几日乃是寒食节,因而那豆腐摊子,暂时便也不用去摆。按理来说,这赵屠妇约莫也不会有甚么要紧事儿,非要登门叨扰不可。唐小郎见来者是她,也是有些诧异,连忙出声问道:“赵娘子深夜来访,却不知所为何事?”
  赵屠妇眉头紧蹙,重重一叹,随即微声道:“且唤三娘过来,我有话要跟她交代。”
  唐玉藻心中生疑,把着眼儿,匆匆一扫,见那妇人手里头捧着些衣物、书信,更是想不明白,只得依言转身,轻言慢语,唤了徐三前来。
  赵屠妇将这徐三娘拉至门外,定定然看了她两眼,随即又是一叹,这才开口说道:“我长话短说,你可千万要挺住了。那晁稳婆毁了和你的约,将儿子送到贾府里头了。晁四的身契,已然落入了他家手里头。晁稳婆不想见你,便托我过来,把这契书归还于你,至于要赔付的银钱,隔日贾家也会送来。四郎背着他娘,又偷偷塞给我一件衣物,说是要交与你手中。我不解其意,只盼着你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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