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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皇权在上,她身为朝臣,无论如何,都不能抗旨不遵。她紧紧抿唇,转过身来,只见狸奴已默默摘下盖头,无语泪落,猫儿似的小脸儿苍白至极,那弯弯笑眼、尖尖虎牙,皆随着薛氏荣华,消泯远去。
  徐三只觉得心上分外难受,连忙低声交待他道:“狸奴,莫怕。三姐会去救你的。就这几日,一定救你。”
  狸奴闻言,满面是泪,却仍是对她轻轻微笑。徐三心上酸涩,正欲再安抚他几句,可那禁军却是铁面无私,一把便将狸奴狠狠扯了过去,先给他扣上沉甸甸的枷锁,再强拉着他,愈去愈远。
  四下闹哄哄的,哭喊、咒骂,交织一片。眼下之景,对于徐三而言,并不陌生。先前在崔府之时,她便已亲眼见过一次,如今再经历一遭,甚至已经有了几分麻木。
  她的好友亲故、朝中同僚,皆立在一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出言。徐三淡淡扫了众人一通,未再多言,当即唤来梅岭,让她备马。梅岭很是心疼地看着她,百般无奈,只得为她牵了马来。徐三也顾不上更换常服,急急上马,冲着宫城行去。
  只可惜她未得召见,亦无急事来奏,哪怕她是当朝高官,那守门之人,也无论如何,不会放她入内。徐三心急如焚,却仍是无可奈何,只得调转马头,颓然回了徐府。
  天色渐晚,宾客皆已散去,府邸之中,空空荡荡,更显寂然。徐三大步回了院中,掩上门扇,一把扯去这扰人的喜服,接着落下锦帐,伏在那朱红绣褥上,无言泪落,不胜悲恸。
  此番泪落,一是为狸奴遭遇,二是为自己的无用——她救不了狸奴,正如她救不了晁缃,救不了韩小犬,更救不了唐玉藻,统统救不得!
  徐三悲愤之至,忽地听得帐外吱呀一声,却是有人缓缓将门推开。她缓缓起身,隔着纱帐,只见红烛影中,有一高大身影,渐行渐近。来人立于帐外,稍稍一顿,方才抬手掀起纱帐。
  徐三含泪而望,只见周文棠一袭玄袍,眉头紧蹙,眸中满是担忧之色。徐三一看见他,立时抓住他手,仰头急道:“快,带我入宫。我要去见三大王,去见陛下。”
  周文棠若有若无,轻轻一叹,摸着她头,沉沉说道:“阿囡。你该也明白,大势已然,如何还能转海回天?”
  是了。她既已求了官家,求了宋祁,结局却仍是如此,这就说明,薛鸾被没入教坊,乃是有人故意使之,绝不会是无心所为。她再去求,再去问,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徐三缓缓靠入他的怀中,哀声问道:“那我也想要个明白,到底是谁?是官家欺我?还是山大王骗了我?”
  周文棠闻言,眯起眼来,缓缓道:“两日以前,是我亲手写下名录。陛下特地交待,让我记得,要将薛菡除名。陛下还说了,为了三丫头着想,得赶在薛菡上轿之前,便将圣旨颁下。”
  徐三一怔,抬头惊道:“可我亲眼看过那名录,全不似是你所写。你的书法,我熟得不能再熟了。更何况,这圣旨来得极迟,若非我有心耽搁,我和狸奴早已礼成。”
  男人抚着她的长发,眼神一凛,冷笑着道:“自然是有人大费周章,半路使计,调换了薛氏名录!”
  徐三闻言,不敢置信。她怎么也想不透,宋祁如何会为了狸奴,大费周折,非要将其打入教坊不可。这二人幼时乃是至交好友,如何会有如此深仇大恨?
  徐三至今都还记得,多年以前,宫中夜半,山大王指着那俊俏秀气的小儿郎,说此这小少年,即是他最为亲信之人。
  徐三眉头拧起,又忆起后来山大王曾经提及,说是他不准狸奴再当其侍读,想来是这二人,不知何时,生了间隙,竟反目成仇。她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我亏欠狸奴甚多,若是能将他救下,也算是立功自赎了。若是救不得,只怕我这一辈子,都再难心安。”
  她念念不忘,非要救下狸奴不可,周文棠虽是理解,可这心中,难免有几分不适。他无奈一叹,只说无论是宫中教坊,还是京中娼馆,都安插有他兔罝的探子,而给狸奴赎身,虽有些麻烦,但也并非全无可能,他会暗中使人,尽力相助。
  徐三听后,暂且安心,却仍是思虑不定,对于宋祁,更是厌恶之至。周文棠见她沉思不语,不由眯起眼来,轻轻掐住她的小尖下巴,逼得她立时抬起头来,只能看向自己,再也顾不上其余。
  徐三眨了两下眼儿,只见周文棠脱去漆黑皂靴,接着缓缓俯身,这就要探入鸳帐。她稍稍一惊,连忙抵住他结实的胸肌,故意挑眉,嗔他道:“你这老狐狸,灰头土面的,且洗洗干净,褪去外衫,再想着登床入帐。”
  男人闻言,却是声音低沉,勾唇道:“阿囡……真想让我脱下外袍?”
  徐三唔了一声,暗想早些年间,二人住在别院中时,周文棠每日清晨,都会练剑习武。那时候的他,丝毫避讳也无,经常赤露上身,只在腰腹之间,围有裹腹。
  徐三至今都还记得,他练罢剑术,立于檐下,日光之中,那细密汗珠,沿着结实肌肉的轮廓与线条,缓缓下淌,几乎将衣袂全都沾湿。她那时还忍不住想,上天让这男人成了阉人,实在暴殄天物,可惜可叹。
  如今倒好,这老狐狸总东遮西掩,捂得分外严实。二人好了不少时日,徐三仍是无缘重见当年之景。
  她紧盯着周文棠,只见这男人抬手一解,便将玄袍利落扯去,紧接着,便是一身绛红,映入徐三眼帘。徐三见此,不由一惊,忍不住屏息凝气,等待着周文棠的解释。
  男人那深邃的眸中,隐隐有炽亮的火光攒动。他勾起薄唇,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徐三接来一看,却见这笺纸不是普通的纸,乃是他亲手制成的十色笺。
  当年二人寿春初见,周文棠曾允诺,只要她日后中得三鼎甲,他便会将最后一色十色笺,亲自送来她的手中。可谁知这男人,之后竟是食言,怎么也不肯交出这最后一色笺纸。
  这一色,乃是海棠红色,较之桃红更深,又略略带一分暗紫。
  徐三来了开封之后,还曾特地打听过,却原来这十色笺中,唯有那一色的制法,周文棠不曾告知旁人。因而这海棠红的笺纸,在京都府中,向来是千金难求。
  而如今,忍苦待知音,唤醒海棠红。
  徐三一笑,抬头看他一眼,又匆匆低头,细读笺纸,只见那海棠红的十色笺上,笔走龙蛇,银钩铁画,写的乃是良缘永结、凤凰于飞等语。徐三顿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封笺纸,乃是一封婚书。
  她眨了眨眼,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哭又笑。周文棠欺身而上,轻轻吻去她的泪珠儿,徐三却偏要将他推开,笑着嗔他道:“我说你怎么,总不给我这笺纸,却原来在你心中,早就算计好了!我这辈子,可是算不过你了。”
  男人目光温柔如水,勾唇道:“还是澜儿略胜一筹,早将我的心算计中了。”
  言罢之后,他又要亲她,徐三却是不肯轻易将他饶过,又挑眉问道:“那还有我衣裳上的绣花,又有甚么门道?”
  早些年间,她初入开封,他说让司衣局给她赶了几身衣裳,暂且充作官袍。可那几身袍衫,皆绣着古怪花纹,徐三虽是疑惑,却是不得其解。
  周文棠勾唇一哂,顿了顿,方才垂眸说道:“这花唤作‘萝卜海棠’,并非大宋所有,乃是长于海外。我先前随官家出巡,有幸得见。因此花形似兔耳,便也有人,唤其‘兔子花’。”
  兔子花。
  兔罝二字,乃是出自诗经,本意乃是捕兔之笼。人皆道狡兔三窟,若是能将兔儿捕住,非得布下天罗地网不可。
  而兔子花,也是兔子。难道她也是他的猎物,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被他的捕兔笼给捉住了?这老狐狸,果然算计颇深,那时候就起了这样的心思了!
  徐三又羞又恼,斜瞥了他两眼,立时抬手,将他往外推去。周文棠却是眯起眼来,声线低哑,勾唇说道:“好不容易捕来猎物,如何能将狡兔放走?徐三娘,你到底还是,栽在老狐狸手里了。”


第243章 君王万岁从今数(三)
  君王万岁从今数(三)
  老狐扑倒了狡兔,自是缱绻无限。唇瓣相接, 十指相扣, 不多时, 徐三便已鬓乱钗横, 娇鬟堆枕,只眉头微蹙, 又去扯他那身绛红色的衣衫。哪知便是此时, 那老狐狸紧盯着她, 声线低哑,轻问她道:
  “阿囡可是接下婚书了?”
  徐三闻言,装模作样, 故意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点头道:“没错,接下了。”
  周文棠勾唇, 声音轻柔, 缓缓道:“但这还不能算是夫妻,阿囡得换上喜服, 再与我拜堂施礼。磕过头了, 才能算是礼成, 你我二人, 才是真夫妻。唯有成了真夫妻, 你才能扯去我身上这喜服。”
  为了扯掉这碍事的绛红衫子,徐三毫无怨言,当即起身, 当着他的面,又将那喜服穿戴整齐。
  春夜沈沈,烛影摇红。二人对月而跪,一拜天地。因二人皆已失恃失怙,高堂皆不在世,只得相视一笑,又朝着那瑶台明月,再拜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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