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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她以手支颐,半耷拉着眼儿,想了一会儿,便让徐玑吩咐厨房,准备食材,自己则换了常服,亲自下厨。当年她与蒲察好上之时,为了让蒲察高兴,学了许多金国菜式,未曾想到今日竟派上用处。
  宋人喜食羊肉,无论贫富,皆瞧不上猪豕之肉,也就是开封繁华,卖什么的都有,徐三才能吩咐下人采买猪肉;相较之下,金国人却偏爱猪肉,皇室尚在之时,逢年过节,非要杀猪不可。
  厨娘见总督下厨,又惊又乱,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帮打下手,最后还是徐三开口,问那厨娘,可有做猪肉的新鲜法子。小厨娘一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道梅子猪肉卷,以梅肉、月桂等为辅,驱除猪肉腥臊。肉卷外头裹着蛋液,炸得酥脆,里头是猪里脊、芸豆角,再沾上混着清酒的梅汁,最是可口不过。
  徐三一听,来了兴致,提刀便将猪肉切作薄片。恰在此时,厨房门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小少年立在檐下,也不知是谨慎还是胆怯,只静静看着,未曾上前。
  徐三见了,并不回头,只轻笑着道:“还不过来?等着吃白食不成?”
  裴秀顿了顿,这才上前。他依着徐三吩咐,先将芸豆切开,再用徐三切好的肉片,包上三五芸豆角,细细卷起,蘸上蛋液。红白相交的鲜肉、金黄的蛋液、青绿色的芸豆角,再碰上暗红色的梅肉、泛着香气的清酒,少年严备的心防,于不知不觉中,竟渐渐被卸了下来。
  他虽才八岁,却清楚得很,宋人不喜猪肉,而这女人亲自下厨,为他烹炸猪肉,想来她也绝非坏人。他多年寄人篱下,心思敏锐,谁好谁坏,他分得极清。
  一切包好之后,徐三用竹筷一夹,放入油锅,边炸着肉卷,边随意笑道:“小家伙,你要想吃肉,得自报家门才行。”
  裴秀坐在小板凳上,小手儿剥着玉米,稍稍一顿,低声说道:“小子姓徐,名为裴秀。”
  徐三一顿,暗想他倒是乖顺,一丝抵抗情绪也无,也不知是虚是实,更难猜是好是坏。她心知裴秀之于她而言,必将有特殊的意义,但她也不敢断定,自己接他过来这冒险之举,到底是对是错。
  或许即如周文棠所言,她接他入京,恰好使他有了杀她之可能。只是因果已定,天机难测,她既已做了决定,便也不打算后悔。
  思及此处,徐三握紧长筷,夹起油锅中的肉卷,含笑说道:“徐裴秀,龙章秀骨,燕金募秀,这名字不错。你今日打下手有功,待这肉卷稍稍凉了,头一个便赐给你尝。”


第236章 赤手擘开无字印(四)
  赤手擘开无字印(四)
  裴秀性情乖巧,又天资聪颖, 徐三对此很是满意。这小儿来了徐府不久, 徐三便领着他, 去了新盖的祠堂, 让他给徐阿母、贞哥儿等人一一敬香,这意思便是, 打从今日起, 他便是徐家人。
  照理来说, 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似贞哥儿这般郎君,身死之后, 无论如何,是不能将牌位摆进祠堂的,徐三此举, 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裴秀见了之后, 只觉惊耳骇目,对于自己的这位义母, 暗暗生出几分敬意来。
  这边徐三忙着让裴秀敬香奉茶, 正式将其认作义子, 而朝堂之上, 也是两相倾轧, 暗潮汹涌。宋祁忙于清剿匪徒、救灾恤患,官家念其大功,有意授之要职;崔金钗为徐三所杀, 薛鸾彻底断了财源,最恨的人,不是抄家的徐三,也不是死对头山大王,而是上书弹劾崔金钗的郑七。
  薛鸾先前倚重郑七,个中原因,错综复杂。一来,郑七并非世家出身,易于掌控;二来,郑七也确实有些本事,打了不少胜仗,薛鸾也是爱惜其才;三来,郑七是徐三的弟妻,若不将郑七拉拢过来,难保不会让宋祁再添助力,因此对于郑七,是不得不拉拢。
  只是郑七虽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因着徐守贞之死,徐三告了一回御状,官家对于郑七,早不似先前看重。再者,郑七递折子的时候,也不想想,她若真是薛鸾的左膀右臂之一,那姓薛的,如何会为她配这样一门亲事?
  在薛鸾看来,郑七这一枚棋子,早已沦为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今这鸡肋坏了事,反咬了薛鸾一口,薛鸾恼恨之余,大有铲除之心。
  山大王是春风得意,马蹄平踏,薛鸾是困兽犹斗,报仇心切,而京都府中,还有废君宋裕,自从认下徐三之后,便如死灰复燃,蛰伏暗处,意欲如黄雀在后,只等有朝一日,篡位夺权。
  只是这些争斗,徐三暂且并不放在心上,隔了没几日,她便策马飞舆,动身离京,送贞哥儿的空棺回乡。随行之人,除了几名会武的家仆之外,便是初来不久的义子裴秀。至于梅岭、魏二、徐玑等人,皆留在京中,或是照看生意,或是代掌要务。
  而徐三才一出城,开封府中,宫城东南拐角处的侧门,便有一男子身着常服,独自一人,驾马而出。徐三的马车出了京郊之后,便在茶摊一侧,停留不前,而她立于树下,等了不过半柱香的工夫,遥遥便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手持缰绳,渐行渐近。
  徐三抬眼一见,勾唇轻笑,并不上前接应,转身就上了车架,掀帘入内。她倚着车壁,微微咬唇,手上拿着崔金钗留下的残页,心里头则在一下一下地数着。待她数到了十时,帘子骤然被人掀起,一双深沉的黑眸,如苍鹰攫住猎物,紧紧将她盯上。
  徐三一怔,竟有些不敢直视,立时收回目光。待到周文棠掀帘入内,她想了想,忍不住放下残页,戳了下他那硬实的手臂,小声说道:“周文棠,你老实交待,这勘察皇陵之事,是如你所说,早就定下,还是我说想让你跟我回乡,你才跟官家求的?”
  周文棠眯起眼来,轻声道:“你唤我甚么?”
  他这一眯眼,不怒自威,若是那胆子小的,一见他这气势,早就吓得抖抖瑟瑟,叩头认罪了。可徐三如今胆子大了,早就不怕他了。她一字一顿,含笑重复道:“周文棠啊。”
  她故意气他,又笑着道:“你比我大九岁,我唤你小叔,也是说得过去的。海棠海棠,海在先,棠在后,海为长子,棠为次子,那不如就叫你二叔罢?”
  周氏兄弟二人,哪个也不肯居于对方之下,对于谁先出生,几乎争了整一辈子。徐三明知此事,还是故意挑衅,就是想瞧瞧周文棠气急败坏的模样,可那男人闻言,却只淡淡道:“无字天书解开了?”
  徐三叹气道:“我呢,先前听说过几种这无字天书的制法,要么是用水浸一下,要么是用火烘一下,再不然就是撒上炭粉,用手搓磨,磨着磨着,字儿就现出来了。只是这几种法子,我不都不敢贸然尝试。我手中天书,不过几页而已,若是试出了岔子,搭进去几页,那我定然心疼得要死。”
  她稍稍一顿,见周文棠噤然不语,便有些心虚,小声说道:“我对你指名道姓,你怎么不生气?”
  周文棠瞥了她一眼,倚着车壁,略带慵懒,勾唇道:“既是夫妻,平起平坐,也是理所应当。你对我指名道姓,我亦可对你指名道姓,自不会有长幼尊卑之分。你便是唤我二叔,也是无妨,那和尚已化作血水,死者已矣,我如何会与死人计较?”
  “夫妻?”徐三没好气地道,“谁和你是夫妻?叫花子睡土地庙,你做白日梦就罢了,还真当自己是土地神了?”
  周文棠勾唇,声音分外低沉暧昧,道:“哦?徐总督若是不想和我做夫妻,那为何屡次三番,要在正月救我,而不救旁人?”
  他此言既出,一下子堵得徐三说不出话来。
  周文棠说的没错。她当初得知预言后,为何头一个想起他来?为何不救宋祁,不救狸奴,一心只想救他?她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搬入大相国寺,这倒还可以说是为国为民,为了找出光朱首领,将光朱连根拔起,可如今这算什么?
  她想让他跟着自己回乡,是怕他在京中出事,这岂不是说,她早已认定了曹姑所说之人,即是姓周名文棠?
  徐三很是心虚,思绪纷乱,颇有几分魂不守舍。她稍稍坐得远些,又将无字天书铺于案上,接着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垂眸看着,直直地盯着空无一字的白纸,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何人身上。
  忽地,她抬起袖来,想要去举起茶盏,抿一口茶,可谁知便是此时,马车骤然颠簸一下,她袖子一歪,便将茶壶碰得翻倒。
  碧绿色的茶汤猛地倾泻而出,将书案上的几页天书一并浸没,徐三大惊失色,连忙拾起天书,急急送至窗边,只盼着初春的微风,能快些将茶水吹干。
  周文棠看在眼中,若有若无地一叹,心知徐三虽对他有情,但因觉得他不能人事,且与她还是政治同盟,对于接受他仍是有些犹豫,所以才会如此罕见地心神恍惚。他斜瞥着徐三,目光渐渐向下,哪知便是此时,忽地皱起眉来,察觉有些不对——
  被碧色茶汤浸过的纸上,竟于此时,缓缓现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来!这些小字一个接一个地浮现,每一个字都与时下所用的文字颇有相似,可却又都不尽相同,周文棠匆匆一扫,竟是难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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