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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宋祁说到最后,又低声请搀着他的宫人退后数步。宫人虽心有不解,却也不敢慢待,赶忙连退数步。
  徐三微微眯眼,便见这少年缓缓掀摆跪下,声音清亮,礼节周全,说了好一番贺寿祝辞,接着便将徐三早些时候交予他的独花兰献上,更将徐三教他背下的故事,一字不落,娓娓道来,说的情真意切,令人甚为动容。
  他这撒谎的功夫,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比徐三说起假话来还要可信。那故事讲得实在太过生动,添加了不少细节,徐三听着,心中恨不得抚掌叫好。
  但是,她欣慰之余,心中的不安,却也更加浓重。
  宋祁长进太大,变得也太快。徐三凝视着殿中少年,忍不住忆起了罗昀的临终之语。她隐隐感觉到,或许有一日,宋祁真会如罗昀所说,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宋祁说罢之后,殿上文武,群情激昂,或是痛斥光朱,或是出谋献计。便似那崔金钗,平日里总想着出头,这时候便站了出来,出了不少剿匪之策,虽说大多不过老生常谈,可官家听着,却也微微颔首。只是她这般出挑,她跟着的薛鸾,眼色便有些不对了,低低瞥她两回,眸中泛着冷意。
  而徐三立在一旁,心中隐有忧虑,默然许久,却是一言不发。官家扫了她两眼,忽地沉声出言道:“徐府尹可是有话要说?”
  徐三一下子被点了名,不得不站出来拱手回话。她心下无奈,只得缓缓笑着,平声说道:“那光朱算甚么东西?难成气候,何足为虑!今日乃是官家寿辰,万民贺喜之日,官家万不可中了小人之计,这寿辰啊,还是得过,这四方献礼,还是得高高兴兴地收。至于光朱之事,还是应派遣官差,去京郊荒庙,暂且察验过尸身之后,看看可有甚么踪迹之觅,其后再召群臣,另行商议。”
  她这番话,可不是在自抒己见,而是因为她摸准了官家的心思,知道官家是想找个人,替她说出这番话来。眼瞧着殿中群臣,被以崔金钗为首的官员给撺掇的,一门心思,争先恐后地痛斥光朱,官家心里头很是不悦,思来想去,估摸着也就徐三能看准她的眼色,这才故意点了她的名儿。
  徐三说后,官家抬眼一扫,眼瞧着崔金钗梗着脖子,来了精神,想要跟徐挽澜辩驳一番,她赶忙清了清嗓子,抢在崔氏开口之前,沉声说道:“徐卿言之有理。清剿光朱,不宜操之过急,容当后议。”
  接着她又点了禁军统领的名儿,让她领兵去京郊荒庙,刨掘贼人尸体,送到开封府衙,让徐府尹察验搜证。虽说这放火的事儿不是出在徐三辖区,但是这几具尸体,却是埋在京郊,她勉强也算是能管得着。
  交待完之后,官家低低凝视着自己唯一在世的孩子,眉眼也不由缓和了许多,口中则温声说道:“祁儿一路风尘,走访数十州府,推广稻米,更不忘传经送宝,详细记述,当真福泽百姓,功莫大焉。官务之外,祁儿忙中抽闲,寻访稀世名花,乌鸟之情,可见一斑。回宫途中,祁儿遭逢此难,又是想出金蝉脱壳之计,又是与贼人逆徒几番缠斗,不得保全同行性命,更还藏起贼人尸身,已备察验,计深虑远,实是让朕大为欣慰。”
  官家往常不是话多之人,今日一口气夸了这么多句,可见宋祁之举,确实让她大为动容。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过分失态,更没有急着封赏宋祁。她扫了几眼薛鸾、崔金钗等人的脸色,就知道封赏的事儿,一时还急不来,便只让宋祁下去休整,收拾过了,再来宫宴敬酒。
  群臣进贡,宫宴又起。徐三才和两个副手罗砚、尤氏喝了酒,说了一番感谢之辞,便见有一宫人悄然上前,低声而语,说是三大王在偏殿等她过来叙话。
  徐三心里头本就有些疑问,想要一探究竟。她搁下杯盏,推说要去解手,这便跟在宫人之后,去了宋祁所在的偏殿。
  偏殿之中未点烛火,门窗紧闭,锦幄沈沈,甚是晦暗。徐三轻轻推开殿门,便见幔帐之间,宋祁独自一个,斜斜倚在锦榻上,薄唇紧抿,半耷拉着眉眼。这屋子里满是药香,可见他是才给伤处上了药。
  徐三缓步上前,掀摆坐于软榻边的圆凳上。她低眉一扫,便见宋祁的袖子挽起,手臂上狰狞一片,甚是可怖,一眼便能看出确乃烧伤。
  徐三心上一软,想他不过才十几岁,就要经历这样的苦痛,正打算出言宽慰,不曾想那少年缓缓睁眼,冷声说道:“我听说,你和薛菡定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程度又上升了……


第166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二)
  马摇金辔破香尘(二)
  宋祁这一发问,徐三却是不由一怔。
  她微微蹙眉, 反应了一下, 这才明白过来。宋祁如今已经将薛鸾看作政敌, 她跟薛菡定亲, 在宋祁看来,就是跟薛家站在了一块儿, 难免是要多想多疑的。
  瞧这小子, 小时候还一口一个狸奴, 喊得甚是亲热,如今却是连名带姓,只说薛菡, 不喊小字,可见心里头已然和他生分了。
  徐三心下一叹,赶忙柔声说道:“三大王多虑了。我与薛家儿郎定亲, 不过是因着罗五娘临终所托罢了。我已经和狸奴说明白了, 反正在我这儿,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都抵不上两情相悦, 一片真心。”
  宋祁听着狸奴二字, 自徐三口中轻轻吐出, 心上不由一沉。
  少年斜倚在软榻之上,微微垂眸,声音微哑, 道:“哦?那薛菡是如何回的?他可愿退了这门亲事?”
  徐三不好直言,只微微一笑,缓声说道:“官家赐婚,自然有官家的道理。我身为臣子,只能听官家号令,哪有抗旨的胆子?只是三大王放心罢,我跟那崔金钗,早就结了仇,她看我不惯,凡事儿都想着压我一头,想必也跟薛鸾说了不少我的罪处。我早就无路可退了,日后只能等你庇护。”
  她这么一句,便是让宋祁去问他娘。要不是官家非要指婚不可,这门亲事,哪是因着罗五娘三两句话,便能随便结成的呢?
  宋祁听着,淡淡垂眸,修长手指,来回绕着帐子上的穗儿,瞧那副模样,也不知是在思忖何事。
  徐三见状,赶忙转了话头儿,皱眉问起了光朱之案的详情来。
  宋祁倚在榻边,却是睫羽微颤,默然半晌,微微低首,咬着苍白的下唇,声音轻得无力:“我当时,都以为我回不了京都,要死在那荒郊野外的驿馆里了。大火烧得四处都是灰烟,宫人前来唤我,我却还惦记着你给我的书,还有我写的手记。我撇开宫人,扑到火里去抢,只抢了三两本书回来。”
  少年低低说着,嘴角惨淡含笑,将手臂抬起来给她看,口中则道:“你瞧,这就是那时候燎着的。御医说,没能早点儿上药,日后定是要留疤的了。”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朝代,要是男人身上有点儿伤疤疮痕,几乎与毁容无异,势必是要耽搁亲事的。
  徐三看着那一片深浅不一,触目惊心的烧伤痕迹,已然心软得不行。她眉头紧蹙,抬手欲要将他的手臂轻轻按下,哪知便是此时,宋祁忽地倾身向前,将下巴抵到了她的肩上,两只手虽不算是抱着她,却也紧紧抓着她两旁手臂。一时之间,竟是亲密无隙。
  徐三一惊,正要伸手将他推开,却忽地感到颈边一阵湿凉寒意,耳中亦有低低的呜咽声传了过来,好似受伤悲鸣的小兽一般,着实令她心疼不已。
  她稍稍犹疑,终是伸出手来,轻抚着少年愈发结实挺拔的后背。而宋祁倚在她的肩头,两手紧抓着她的手臂,面带清泪,呜咽不止,可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深沉晦暗。
  他的声音,他的泪水,与他的神色,他的心思,完全隔绝了开来。
  少年眸色冰冷,扯了下唇,似是有些自嘲地一笑,口中之言,却甚是悲戚可怜:“方才听人说三姐你跟薛菡结亲了,我吓得不行,还以为三姐不打算帮我了呢,赶忙叫人引三姐过来叙话。我在殿中等着,心中忐忑不定,生怕只宫人独自归来,而你却不肯见我。待到听着声响,我才算是安下心来。”
  徐三听着,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接着含笑说道:“说甚么傻话呢?你好好养伤,光朱之案,自有我亲自追查。你要是想起了甚么要紧事儿,就托人来转告我。至于那些个书,烧了也就烧了,书这玩意儿,过目之后,不求字字不忘,但是个中道理,合该留在心中的。”
  徐三面上虽是镇定,言语和举动都把握得十分自然,但她的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适。
  宋祁年岁渐长,再不是从前那个奶声奶气,肆意妄为的小屁孩儿了。他比她还高,比她结实,雄性特征已经非常明显。他这样抱着她抽泣,实在让她不大自在。
  当人们身体相接之时,对彼此的感受,自然也会更加敏锐。宋祁泪眼朦胧,倚在她的肩头,已然感觉到她想要将自己推开。
  少年很是不舍,假作松手之时,故意将薄唇轻轻擦过她雪白的颈子,好似轻轻落下了一个吻似的。徐三倒是没太在意,她整了整衣衫,遵嘱了他几句,这便起身而去,返回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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