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之下,徐三还是更愿意和蒋平钏待在一块儿。这小娘子行止有礼,为人温和,最要紧的,就是她话不多,纵是说话,也从不说那等没营养的废话。
几人由宫人引着,坐入席间,不多时,便听得丝管纷纷,箫鼓弦歌,香兽烟浓之中,杏林宫宴已开。圣人入座之后,举酒说了些场面话,接着便有身裹轻纱的纤腰郎君,随歌踏拍,簪花起舞。
这宋朝宫宴,倒是还算自由,众人可以起身离席,去找其余人等叙话相谈。徐三作为新科状元,自然有不少人前来献殷勤,她听着那些个奉承话儿,面上带笑,心里头却忍不住想道:
若论给人家拍马屁,她徐三才是个中行家。这些人说的奉承话,不够好听,也没甚么新意,实在让她听得耳中生腻。
她笑呵呵地,手捧杯盏,正与人随口敷衍之际,忽地听得身侧有人沉声笑道:“三娘,许久未见了。”
那人声音浑厚,中气十足,说起话来也是言简意赅,没甚么客套之语。徐三一听,心上一顿,回头过来,便见眼前之人,方脸宽额,浓眉大眼,一身褐衫,正是她的弟妹郑七。
徐三的笑容之中,顿时多了几分真心。她一把拉住郑七的手,温声笑道:“七姐,见着你平安归来,我这心,总算是咽到肚子里来了。”
郑七微微一笑,沉声说道:“只可惜我此次上京,再待不过几日,便又要回西北去了。”
二人闲话一番,旁人看在眼中,大多识趣,只暂且退下。郑七眼见得徐三身边清静不少,眉头微蹙,对着徐三沉声说道:“三娘,你莫怪我多嘴。只是我能有今日,全都要靠侯将军赏识。她的吩咐,我不能不听。”
徐三一笑,只淡淡说道:“七姐有话,不妨敞开直说。你我二人,乃是亲眷,与旁人不同,没甚么不能说的。”
郑七闻言,眉眼稍缓,口中则低低说道:“薛氏女贤明达礼,素负盛名,有命世之才,我等当辅佐之。”
徐三眼睑低垂,静静凝视着那案上烛火,半晌过后,却是勾唇一哂,轻轻摇头,低声说道:“七姐,官家年才五十余岁,凭我之浅见,起码还要当政二十余载。薛氏女也好,侯将军也罢,未免有些心急了罢?”
她稍稍抬眼,一边打量着郑七的神色,一边缓缓将手按在她那略显粗糙的手上。她目光灼灼,轻声说道:
“七姐,如此妄语,我不会说与旁人,但你此后可要慎言。你虽说已是五品大将,而我亦是新科状元,但咱二人皆乃寒门薄宦,若真是出了甚么事儿,人家倒能全身而退,可咱两个呢,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她微微一顿,又蹙眉劝道:“七姐,再等等罢。过上几年,情势或许有变。”
郑七细细听着,心中亦有几分烦躁。
徐三中了状元,她自然是高兴不已,想着从此以后,她在朝中便有了倚仗。只可惜徐三才入仕途,不成气候,郑七一时半会儿,还只能唯侯氏马首是瞻。
徐三说的道理,她也不是不懂。但是一来,侯氏旗帜鲜明,她跟着侯大将军,便不能不随之站队;二来,便是再过几年,这情势还能怎么变?
她眉头越皱越紧,压低声音,对着徐三说道:“三娘,我不和你说那虚的,但与你直言了罢。官家年近六十,膝下无女,日后还能再生个女儿不成?便是生了,待到养成,又要过上多少年?至于那山大王,不成体统,还是个带把儿的,根本不可能登基为帝。官家只能从宗族过继一人,立为太女,而世族之中,唯有薛鸾,当得此任。”
郑七稍稍一顿,有些气急,只抿了口酒,又对着徐三语重心长地道:“三娘,人家微末之时,滴水之恩才算是恩,待到人家显达了,你再去送金山银山,半点儿用处都顶不上了。这官场之中,谁上谁下,考验的就是眼力。你若不赶早,就要让别人占去了。”
二人言及此处,已然有些不欢。徐三心下一叹,只又抿唇一笑,轻声说道:“我知七姐夹在中间,很是难做。你回去之后,只管跟那人说,我是个迂腐的,谁当天子我就认谁,至于其余的,我绝不偏帮。”
她顿了顿,为了缓和气氛,又玩笑道:“再说了,我算是甚么人,又能出几分力?小小一个文官,不打紧的,何需在意我这么个无名小卒?七姐回了西北,若能再立军功,可比我顶用多了。有你在,甭管是这泱泱大宋,还是我跟贞哥儿,定然都是平安无恙。”
郑七垂眸,心中暗想道:假如徐三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只认天子,绝不偏帮,那么她就绝不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那便也无需计较了。
况且她说得也对,她帮不帮,也没那么要紧。文官升的慢,政绩也虚得很,比不得这武将的军功实在。
思及此处,郑七一笑,语气缓和了不少,眼见得又有人过来,便岔开了话头,和徐三闲话起家常来。徐三心里头挂念贞哥儿,生怕他在郑七这里受了委屈,言谈之间,自然多有提及。
郑七自是会意,一边给她斟满酒盏,一边缓声说道:“三娘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亏待贞哥儿。待我在西北安顿下来,便将贞哥儿接过去。至于阿母,便要看你何时安顿了,只要你这边妥了,给我送信,我便会着人送阿母上京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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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朝衣新惹御袍香(一)
朝衣新惹御袍香(一)
郑七才走,徐三还没缓过神儿来, 便见薛鸾又提着玉壶, 举着杯盏, 走了过来。
那小娘子待人接物, 果然下过工夫。她这壶里头,装的不是浊酒黄汤, 而是极为贵重罕见的名茶。显然她是知道的, 徐三酒量不济, 三瓯落肚,便要东倒西歪。
二人以茶代酒,言来语往, 薛鸾倒不似郑七那般直接,只与她谈风论月,说些寻常杂事, 瞧那态度, 也算是春风和气。
然而徐三只要想到白日之时,她带着笑意, 说自己不知大家门户的规矩, 便心中膈应难言, 不愿与她深交。
殿中诸宾, 把酒言欢,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官家降下旨来,将新科进士, 以及平乱功臣,一一许以封赏。郑素鸣平乱有功,升成了正四品的大将军。武官封罢,便是文官。
蒋平钏知书识礼,被封做礼部侍郎,从四品。胡微口齿不清,但也身负才学,被封为从五品的秘书少监,这个官儿,乃是个副职,负责掌管皇家经籍图书。
至于二甲诸人,所授官品,立刻便低了不少。似何采苓这般人物,虽能言善道,却常常祸从口出,若是身担重任,难免也生出是非。官家便将其安排进了翰林院,让她做了个正七品的侍讲学士。
反观贾文燕,不声不响,反倒比何采苓高了一等,得了个从六品的官。她这官职,乃是在崔金钗的身边跟随伺候,徐三听着,眼神一沉,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伏跪于案侧,听过了众人官职,只等着自己的归宿。而这金殿之中,除了她自己以外,几乎人人都对她会被任以何职,心中好奇不已,思量不定。
朝中文武但以为,这小娘子中了状元,又护驾有功,定能被封个好官职。想那蒋平钏,都是从四品的礼部侍郎,这徐三,起码能跟她打个平手。可谁知旨意一下来,这位名高天下的新科状元,竟然只是个从六品的开封少尹!
开封少尹是什么官儿?开封乃是国之首都,开封尹就是开封市长,而所谓的少尹,就是副市长。这个位子吧,说品阶,品阶不高,从六品而已,跟那贾文燕一个等级,说实权吧,到底是个副职,又能管甚么实事?
徐三眼睑低垂,虽说有些意外,却也并不失落。她面色沉静,提耳细听,便听得圣旨后头,又给她找补了些,虽说只给了她从六品的官儿,却因她救主有功,授了从四品的勋官,号之为“轻车都尉”,其后又赐下不少珍宝御物,以作嘉赏。
徐三不紧不慢,含笑接旨,心里头则兀自思忖起来。
她相信官家说的“好差事”,也相信这等安排,早已过了周文棠的眼。他们将这官职给她,定然别有用意,不然也不会给她授勋,好似生怕她在品阶上受了旁人冷落。
圣旨颁下之后,这殿内诸人,对待徐三的态度,大多不如先前那般殷勤了。徐三自地上站起,拂了拂衣上灰尘,稍一抬眼,便见蒋平钏身侧围了不少朝官,一口一个蒋侍郎,对她夸个不休,而自己身侧,却只有几个小官凑了过来,连连道喜。
徐三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一一敬酒。她心里清楚,甭管她得了甚么结果,在这样的大场面,她都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的失落与沮丧。只要她这脸耷拉下来,且不说被旁人瞧了笑话,若是官家瞧见了,多半也要对她不喜。
做人嘛,最要紧的就是平常心。荣辱两忘,大变不惊,这才是真本事。
这夜里杏林宴罢,徐三负袖而行,强抑醉意,迈出金殿,哪知才走了十数步,便被一宫人拦了下来。那宫人引着她迳入偏道,曲曲折折,穿廊过庑,少顷过后,便带她来到了周文棠这小苑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