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棠闻言,沉声笑道:“那我是谁?”
徐三稍稍仰头,瞥了两眼身侧的男人。他不愿告诉她幕后黑手乃是何人,徐三可以理解,毕竟一来,她未曾登科及第,位列三甲,二来,她虽有心投靠,但周文棠乃是谨慎之人,轻易信她不得。
只有当她有了一定价值,并且愿意为他所用,他才会视她为腹心盟友,将他所知的讯息与她共享。
至少目前来看,她是安全的。周文棠还在试探和观察她,在这期间,她绝不会出事。
徐三抿唇一笑,不复多言,陪着周文棠走到石径尽头,将他送至竹林小轩前方之后,便手提纱笼,与他分道而别。待到回了自己那小院儿里后,她先与唐小郎闲语一番,接着便早早歇下,养精蓄锐,等着明日上了考场,再接再厉,乘胜追击。
律法和策论,已经考罢,这本就是徐挽澜擅长的科目,自然是游刃有余,不在话下。
次一日考了算法和诗文,都是当年州试之时,徐三不大拿手的科目。然而有蒲察辅导数月,算经已经变成了徐三的拿手长项。至于诗文,近两个月里,周文棠有意无意,也会指点她一番,比起从前也算是长进不少,而这一回的省试,考的也不算难,正合了徐三的心意。
之后的史论、常科、孝经、地经,比起州试之时,所出题目,更偏重理解与深化,而非单纯的背诵,但若是似徐三这般,记忆力超群,将教材全部背了下来,理解就更非难事。
徐三心里也清楚,省试所考的题目,大多偏向理解,因而可以说是主观题居多。这种题呢,有时候考完了,自己觉得答得不错,但等到分数出来,却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毕竟各人理解,各有不同。
但徐三娘活了这么多年,在察言观色上头,早就经验十足。在回答这类主观题目时,她也是尽量揣摩出题者的意图、判卷者的喜好,而非卯足了劲儿,当真去写自己的真实理解。
马不停蹄,接连考了四日过后,徐挽澜终是迎来了这最后一日。这一日里,她要考的,就是兵法与历法。
历法对她来说,着实没甚么难度,说到底不过是背诵与计算。至于兵法一门,待到徐挽澜拿到试卷之后,心中却是有些惊异——这兵法所考的题目,可以归为案例题,设置了相关情境,让考生写出对策。而卷中的几道题目,竟都是罗昀曾经反复给她讲过的。
自打住到周文棠这院子里后,徐挽澜不经意间,也向他问起过罗昀的来历。周文棠神色淡淡,不曾多言,只说二十余年前,官家尚还籍籍无名之时,罗昀便与官家来往甚密,曾为天子近臣,至于旁的,却是不提。
徐三娘当时偷偷打量着周文棠的神色,见他虽与往常无异,但若是细细观之,还是能瞧出来,他提起那妇人时,眸色阴鸷,隐隐泛着冷意。
显然,二人曾有嫌隙,且是很深的嫌隙,以至于周文棠今日念及,仍是不能释然。
罗昀。
她唇边所粘的假须,向下耷拉的嘴角,腕上所戴的乌木珠串,在病榻上亲手递交给她的书信,还有那注视着她时,极为复杂的眼神……诸般场景,在徐三眼前不住闪现。
她到底是何人?她与官家、与周文棠,又有甚么牵扯?周文棠明知她是罗昀之徒,却仍是有心拉拢,到底有何用意,是何居心?
徐三暗暗一叹,收了心神,点墨挥毫,静心作答,不多时,便将几道题目写罢。
兵法乃是最后一门,她答完之后,心中已然有了九成把握。这一回的省试,如若不出意外,她必当名列前三,不负周文棠所期,亦不负自己所望。
徐三提前交了卷子,细细收好箱笼,这便大步出门而去。身后一众考生,眼望着她的潇洒背影,都知道自己所在的这考场出了个神人,几乎场场都是提前交卷,自然又是欣羡不已,又是心急如焚,赶忙挥笔而写,埋头苦思。
徐三娘一出考场,常缨便瞧见了她,赶忙大步上前,笑着伸手,勾上了她的肩。这小娘子与她同岁,英姿飒爽,神采四溢,个头高,身子结实,天生是个武痴。她虽说武艺超群,却因天性使然,不爱拘束,故而不曾参加武举,也不曾入伍从军。
常缨被周文棠派来护着徐三,起初很是不高兴,嫌她占了自己时间,碍着自己练功了。哪知时日久了之后,她见这徐三娘子练武很是勤奋,其人更是嘴甜如蜜,对她关怀备至,渐渐也生出了好感来。两人玩得不错,当真似姊妹一般。
眼见得徐三提前出来,考的还是最后一门,常缨的心思也活了起来,劝她说时辰还早,要与她一同去看街市杂耍。
徐三知道,自己考了五日,常缨也在外头守了五日,对于生性好动的她来说,已然是十分不易。她含笑挽起常缨的手,这便拉着她往集市走去。
哪知二人才走了没几十步,行至巷外,便见大道之上,竟是人如潮涌,前遮后拥,围了个水泄不通。常缨是个好瞧热闹的,生来个子高,脚尖都不用踮,抬眼便看了个明白,一边紧拉着徐三,往外挤去,一边对她小声嘟囔道:
“我早扫听好了,他们堵的人,是个姓蒋的。那女人每日出考场,比你还要早上那么一会儿。这旁边的人,都押了状元局,赌的就是这个蒋氏当状元。他们生怕赔了银钱,便每日堵在这儿等信儿。若是蒋氏没考好,他们也好赶紧押个别家。”
徐三抬起眼来,淡淡一扫,心里也明白了过来。
姓蒋的,无疑就是那位未曾谋面的右相之女,蒋平钏。这些赌徒既然守到了最后一日,足可见得,前几日蒋平钏都考得不错,未曾出甚么岔子,约莫就是这一回省试中,她最大的劲敌。
依常缨所言,蒋平钏前几日,比她交卷还早,也算是替她挡了不少风头。毕竟这些闲人守在考场一带,除了要看蒋平钏考的好坏之外,还要寻找和记录其余有可能夺魁的对象,而那些早早交卷之人,自然就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
徐三勾唇一笑,不再深思,只与常缨一同,去集市上吃喝游逛。二人看过杂耍,连吃了四五家摊子,手中亦提了两盒点心,直吃得撑肠拄腹,肚儿滚瓜溜圆,这才堪堪作罢,于瓦舍内寻了个茶坊,稍事休息。
寿春也好,燕乐也罢,茶坊并不少见,然而这开封府的茶坊,却有许多不同之处。外地的茶坊烹起茶来,手艺粗糙的很,比不得京都这般细致繁复。外地的茶坊,是用来饮茶解渴的,但开封府的茶坊,却还会表演茶道,名为“点茶”。
各个茶坊,都还养了三两艺人,或是说书,或是唱曲,更还有演傀儡戏的,实是让人目不暇接。常缨坐定之后,已然被那说书娘子给勾去了魂儿,两眼直勾勾的,徐三看在眼中,忍不住轻笑摇头。
她垂下眸来,正欲饮茶之时,眼儿不经意一扫,却见人群之中,有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正步履踉跄,晃晃悠悠地从酒肆走出,瞧这模样,该是饮了不少黄汤入腹。这人一袭杏色裙衫,柳眉紧蹙,面色略显苍白,正是秦娇娥无误。
徐三停下动作,微微蹙眉,稍一犹豫,便出声唤她姓名。秦娇娥恍惚之际,忽地听着有人唤自己闺名,猛然间清醒数分,忙不迭抬头看去。
二人四目相对,徐三微微笑了,很是亲切地对她招了招手。秦娇娥紧抿着唇,很是努力地稳着步子,走到她身侧坐下,忍了又忍,终是强忍不住,捂嘴呜咽道:“徐老三,你定然考的不错,哪里像我这个不争气的,临了又是稀饭铺路——一塌糊涂!”
故人重逢,本是乐事,哪知才一相见,这小娘子却是哭啼不休,惊得常缨都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了看秦娇娥,看了看徐三娘,眸中满是困惑。
徐三叹了口气,拉着秦娇娥坐到了旁边那桌,先是温言宽慰,随即不动声色,探问究竟。秦娇娥瘪着小嘴儿,眼中满是不甘之色,抽抽搭搭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徐三听着,却是兀自觉得有些好笑。
却原来秦娇娥与她那大姐,秦娇蕊,二人一同上京赴考,为了省钱,便住了同一家驿馆的同一间房。秦大姐儿那性子,得理不饶人,姊妹两个自然是面北眉南,相处不合。秦娇娥说不过她,便只能屏气吞声,隐忍不发。
头一日应考之时,两人考过了律法和策论,回了驿馆,秦大姐儿便非要跟她对答案。秦娇娥一说,两边竟是全然对不上。秦大姐儿自是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便嘲笑于秦娇娥,说她处处错得离谱,寒窗苦读尽是白读。
秦娇娥日日被她这么打击,本就不是个心绪稳的,这最后两日的考试,心里头乱成一团,难免有些自暴自弃,笔下所答亦是乌七八糟。考完最后一门之后,秦娇娥出了考场,便觉得自己果如秦大姐儿所说,只能等三年之后,重整旗鼓,心里头哪里还受得了,便来瓦舍酒肆,借酒消愁。
徐三再一细问,发觉秦娇娥所写的答案,虽说细节与她颇有出入,但若说作答方向,倒是同出一辙。她看向甚是颓丧的秦娇娥,含笑说道:
“我和你写得差不离,你若是时运不济,榜上无名,倒还有我给你垫背哩。慌甚么慌?还有一个月才会张榜,《汉乐府》怎么说的,‘夫为乐,为乐当及时’,是对是错,自有分晓,要哭以后再哭,如今有甚么可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