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月内,沈玹总是带着阿七去骑马、去狩猎,像所有亲兄弟那般从天亮闹腾到天黑,几乎形影不离。
每当看着他们宛若双生子般并肩进出宅邸,周沈氏总会隔着窗棂观望,冰冷的眸子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挣扎。
周彦站在她身边,犹豫着开口:“夫人,阿七是无辜的,要不我们……”
仅是一瞬间的柔软,周沈氏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冷情。她转过冰凉的美目,红唇弯成一个讥诮的弧度,质问道:“他是无辜的,玹儿难道就不无辜了?你最好弄清楚些,到底谁才是你的嫡子!不管如何,玹儿身体里淌着一半沈家的血,我决不能让他被你连累!至于阿七,那是你背叛我生出来的野种,若非他长得与玹儿相似,还能派上点用场,你以为我凭什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
“夫人,你非要如此么?明明你看着阿七和玹儿相似的脸庞时,眼里也是有过挣扎和不舍的啊。相处三个月,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一毫把他当儿子看待?”周彦拧起英气的眉头,痛苦道,“我们可以将两个孩子都送走,不管将来成败与否,都可以保住他们的性命。”
“不可能的。如果我们万一失败,锦衣卫不会放过我们唯一的儿子,即便是天涯海角也会将他找出来。所以,必须要有人替玹儿受罪。”周沈氏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斩钉截铁道,“你不必再劝!否则我就杀了那野种,这是你欠我的!”
墙角传来一声窸窣的响动,似是有人惊诧之下碰倒了角落的盆栽。周沈氏眸色一冷,厉声喝道:“谁?!”
推门一看,墙角并无人影,唯有一支雉羽箭遗落在阶前,正是平日沈玹教阿七射箭的那支。
后院,秋风萧瑟,梧桐滴雨。
“阿七,你的脸色很难看,是生病了吗?”十二岁的沈玹身量紧实,眉眼的轮廓稚嫩,但眼神却有着大人般的沉稳。他收了弓箭,略微担忧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弟弟,“我去请孙大夫来。”
一听到孙大夫的名字,沈七苍白的脸又白了两分,脑中又回忆起那冰冷的细刀在脸上游走的恐惧。
“哥,我没事,兴许是天太热,闷着了。”阿七眼神躲闪,抠着银护腕细声细语道。
沈玹不疑有他,抬手按了按他的脑袋顶,问:“那支射丢的箭找到了吗?”
“啊……箭?”阿七失神了片刻,方摇了摇头,咬着苍白的唇说,“找不到了。”
沈玹以为他是因丢了心爱的箭而伤神,便道:“找不到便罢了,哥哥会送你更好的。”
阿七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而后想通了什么似的,缓缓绽开一抹脆弱的笑来,说:“哥,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啦。”
那时候的沈玹还太年少,并不清楚阿七眼里的决然是什么,等到他明白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那弓箭终究没来得及送出。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周玹,随母姓,改为沈玹。”
“马背上的包裹中有盘缠和一封信,你连夜出发,替为娘将信送去漠北燕回山的刘成将军手中……快!立刻走!”
沈玹离开的那一夜,阿七并未睡着。他披衣赤足,提着一盏灯站在廊下,只静静地目送着哥哥远去。
不知为何,已跨上马背的沈玹又折了回来,摸了摸阿七的脑袋,望着他神似自己的容颜,轻声道:“别担心,阿七,哥哥送封信就回来。”
“……好。”阿七嘴角动了动,似乎在笑,声音在风中有些颤抖,说:“哥哥可以慢些,不用……那么着急回来。”
一旁的周沈氏听到兄弟俩的对话,眼中有了一瞬的挣扎和柔软。她张了张唇,可喉咙却像是被人扼住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扭头捂住了眼睛。
……
“母亲骗了我。”
漱风楼中,沈玹眸色晦暗,狠狠灌了一碗梅花酒,方道:“我找了许久,可塞北根本没有什么刘成将军,那只是母亲骗我出去避难的借口。”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等到沈玹再回到京师时,静王兵败,周家已是天翻地覆:所有人都死了,沈七代替哥哥受罪,成了宫中年少的阉奴。
萧长宁听得难受,既是为将内疚深埋心底十余年的沈玹,亦是为了那个身世坎坷的沈七。
她能说些什么?责备沈玹母亲的狠辣无情,还是安慰沈玹逝者将息?
身体里的暖意已随着故事真相的揭开而渐渐凉去,唯留满腔怆然。萧长宁斟了一杯酒饮下,待到浑身又泛起了暖意,这才敛裾起身,走到沈玹身边坐下,与他并肩相抵,轻声道:“那,沈七有怨过你们吗?”
闻言,沈玹嗤笑一声,“他傻成那样,何来怨怼?他入宫后,我安葬了家人,辗转了一年多才托人用书信联络上阿七。阿七在回信中说,其实在事败抄家的那一夜,母亲兴许是于心不忍,偷偷给他备了马匹,让他逃来漠北寻我……那或许是母亲此生唯一一次心软,可沈七那傻子,却拒绝了。”
萧长宁睫毛一颤,语气染上了几分心疼,“他是为了不连累你。若是找不到周家独子,这场风波肯定会牵连到更多的人。”
“的确如此”沈玹眸色深沉,似乎沉入回忆的漩涡中,缓缓道,“或许是愧疚作祟,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他出宫,直到六年前,先帝出宫狩猎,我得知沈七也是服侍的太监之一。我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写信告诉他,我会混入猎场的瀑布下,等他一起离宫……谁知,那傻子又拒绝了。”
“为何?”萧长宁疑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沈玹灌了一口酒,身上有清冷的梅香,沉声道:“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宫女,想留在宫里陪她。”
萧长宁侧首道:“玉蔻?”
沈玹微微点头。
萧长宁道:“即是有了牵挂,那沈七又是因何身亡?”
夜风凄寒,沈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阿七回信与我,说想让我见见未来的弟媳,让我在猎场的瀑布边等他,入夜后,他会带着心爱的姑娘来见我一面。”沈玹握着酒盏的手紧了紧,手背青筋凸起,似是在压抑什么,“都说长兄如父,他想让我给他们证婚,可是那夜,他没能活着来见我。”
“是因为他与玉蔻私会,被人发现了么?”
见沈玹摇头,萧长宁又道:“难道是你藏身在猎场被人发现,给他招来了灾祸?”
沈玹低笑一声,抬眼望着她道:“在殿下眼中,臣会是如此无能之人?”
也对……
沈玹要是那么容易被抓,那他就不是沈玹了。
萧长宁酒意上头,脸颊发烫,干脆将昏沉的脑袋搁在沈玹宽阔的肩上,叹道:“沈七究竟在那晚遭遇了什么呢?”
沈玹的目光慢慢变得凌厉起来,眼神都像是淬着毒的利刃,冷冷说:“他运气不好,在密林中撞见了太后和霍骘私会。”
第48章 醉心
“玉蔻, 等到明日丑时, 你在猎场瀑布边的小树林里等我。记着,要小心些, 莫要被他人察觉。”
猎场密林外的空地中,趁着亲卫安营扎寨的空隙,一名身蓝靛色穿司礼监太监服的少年宦官悄悄拉住一名清秀的小宫女,低低笑道:“记得带上你新做的衣裳,兄长会在那儿等我们。”
沈七有着一张英俊的脸,但眉眼却十分温和, 玉蔻一直都觉得, 那样的温柔的眼睛不该生在这般张扬的一张脸上, 有些略微的违和,却不知这种莫名的违和之感从何而来。
此时沈七眼睛晶亮, 笑得又傻又天真。玉蔻是服侍太后的宫女, 虽然心中欢喜, 但仍保持了几分冷静, 四下环顾一番道:“你那兄长是什么人,真能混进这猎场里?不会被发现吧?”
“放心,玉蔻,兄长从小就很厉害的。”沈七的言辞中带着几分骄傲,眼也不眨地望着玉蔻,低声说, “真想马上带你去见他。以天为鉴, 以月为媒, 让兄长给我们证婚……”
“嘘!急不死你。”玉蔻低嗔一声,一向淡然的面容难得浮现了一层羞恼的红晕,捂着脸匆忙道,“我不能出来太久,先回去了。”
“丑时,小树林,你要记得!”
“知道啦,回去罢!”
沈七从未想过自己这般身残之人,也能找到一个温柔体己的姑娘。玉蔻是个聪明豁达的好姑娘,这份感情来得太不容易了,沈七不想委屈她做短暂的对食,他想和她成婚,一辈子照顾她。
时辰怎么过得这么慢呢?真想立刻让兄长见到玉蔻啊……
更漏声声,沈七躺在冷硬的床板上,又激动又幸福,难以入眠。哪怕是同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也不显得聒噪了。
巡逻的侍卫持着火把经过他的营帐,到了丑时换班的时辰,沈七立即掀开薄被,轻手轻脚地拾起衣物穿戴整齐,随即越过通铺上的几名太监,穿好鞋偷偷溜了出去。
月光阴冷,密林森寒,冷雾缭绕的树林安静得好像是一头蛰伏的怪兽,时不时传来几声怪鸟的鸣叫。因是偷溜出来,怕被人发现,沈七并没有提灯,只借着冷清的月光努力辨别方向,朝着瀑布流水声传来的方向悄声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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