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玹放下擦拭得雪亮的细刀,答道:“天大雪,给他们休了半日假。”
萧长宁仰身倒在榻上,抱着棉被滚了一圈,闷闷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算是暴风雪前的宁静罢。”
沈玹知道她指的是月底的太庙祭祖之事,不由轻笑一声,放下刀刃回首问道:“殿下害怕吗?”
“有你在身边,害怕倒不至于,就是有些紧张。”萧长宁趴在榻上看他,眼睛黑亮黑亮的,说,“本宫还从未见过这般大场面呢。”
沈玹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慢慢曲起一条腿,右手撑着膝盖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教你防身招式时,臣告诫过殿下什么?”
萧长宁回想了一番,答道:“不要轻信任何人。”
“不错。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众人皆不可信。殿下太过于相信臣了。”沈玹嘴角上勾,但眼神却是出乎意料的认真,缓缓道:“所谓的强大,只是因为我比寻常人更懂得取舍。”
“什么意思?”
“成大事者,都是杀掉该杀的,舍弃该舍弃的,才会坐上这由累累白骨筑起的高台。殿下迟早有一日会明白的。”
他眼中蕴藏着昏暗的光芒,折射出清冷的刀光,仿佛又回到了她出嫁之时,他那浑身浸透血气的模样。在一场混战到来之前,沈玹总是显得这般威严而强大,仿佛站在万人之巅,只允许世人以蝼蚁之姿仰望。
萧长宁沉思了片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忽而坐起,认真道:“月底祭祖,本宫会同你一起前往。”
沈玹似乎早料到如此,并不做评价,只问道:“那必定是一段危险的行程,殿下可想清楚了?”
“祭祖陷阱重重,的确危险,但本宫留下来只会更危险。”萧长宁顿了顿,继而分析道,“东厂作为天子随侍,祭祖之时必定倾巢而出,那么东厂厂内便成了全京师防备最松的地方,本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留下来,危险不说,还极有可能成为你的累赘。若是回洗碧宫,又难免落入太后的掌控,思来想去,只有跟着你最安全。”
沈玹眼波一动,笑道:“殿下何时这般聪明了?”
“你就别取笑我了。”萧长宁穿好衣物鞋袜,下榻走到沈玹身边跪坐,“你该怎么办?”
沈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拿起另一柄细刀擦拭,漫不经心道:“到时候,殿下跟着皇帝的辇车走,必要的时候保护好你自己。”
“我是问你自己该怎么办?”
沈玹没说话。
半晌,他抬眸,眼中闪过一抹寒意,沉声道:“不劳殿下操心,明刀暗箭,本督未曾败过。”
只此一言,掷地有声。
风吹动窗扇,有温和的夕阳透过积雪丛生的枝丫、穿过窗棂而来,打在萧长宁的身上,镀亮了她的眼睫。
她侧首望着沈玹,嘴唇张了张,而后镇定道:“祭祖过后,我们能好好地谈谈吗?”
沈玹拭剑的动作一顿,问道:“现在不可以谈么?”
“现在不可以。”萧长宁眯了眯眼,瞳仁被一线夕阳镀成琥珀色,像极了那只矜贵的玳瑁猫。她撑着下巴,说,“大战在即,不可心乱,等你我平安归来,我会把一切都交给你。”
第34章 祭祖
因为小皇帝会在太庙册封皇后, 故而此次祭祖乃是少有的大祀。
大祀当日,天色微明,淡青色的光线从天边缓缓绽开, 斜斜地铺洒在京城一夜未消的厚重积雪上。楼阁巍峨, 朱墙黛瓦, 玄黑绣金龙的旗帜在烈烈寒风中张扬,伴随着绵长雄浑的号角声和擂鼓声,太庙的前门被数名力士缓缓推开,随即身着银白蟒袍的沈玹骑着骏马而来,身后跟了百来位戴尖帽、着褐色暗纹武袍的番子。
番子们鱼贯而入,迅速沿着太庙大道列好队,而后才是霍骘领着锦衣卫入门开道, 锦衣卫之后, 便是皇帝的龙辇以及太后、皇后共乘的凤辇。
东厂威风凛凛, 锦衣卫英俊潇洒, 龙辇威严富丽,一时间大祀的队伍宛若长龙,久而不绝。龙辇之后又有执着华盖、捧着贡品的内侍和宫女各三十六名,再往后, 便是百官的队列及长公主们的马车。
萧长宁挑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 不由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道:“到了。”
正说话间, 马车刚巧经过路边伫立的东厂番子, 而沈玹则一身银白蟒袍, 系玄黑披风,按着刀骑在马背上,正无声地俯瞰着她。
两人的视线有了短暂的交集,萧长宁在沈玹眼中看到了令人心安的力量。然而还来不及打个招呼,沈玹已调转马头,沉声道:“迎陛下下车。”
萧长宁只好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极力将注意力放在祭祀中。
大祀的队伍穿过前门,从戟门而入,过焚香炉。到了焚香炉,步辇不能再继续前行,天子需下车步行,亲自点燃香炉中的火焰,诵祭文。
等到马车停稳,雄浑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萧长宁整了整金丝银缕的衣袖,缓缓弯腰起身,扶着夏绿的手臂下了马车。
天刚破晓,霎时间晨曦穿透黑暗,如金纱拂过皑皑白雪而来,照在威严的京师,亦点亮了萧长宁精致的红妆。
天地苍茫,宇宙浩渺,站在此处,你只觉芸芸众生,亦如沧海一粟。
今日小皇帝穿的是威严的冕服,略显单薄的身躯站在百官最前列,像是一株随时可能折断的苇草。他走到凤辇处躬身,恭敬地请出了垂帘听政的太后,以及他那位美丽而又强大的……皇后。
隔着十来丈远的距离,萧长宁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亲弟的紧张:他那颤巍巍握住梁幼容的手,手心里一定紧张得全是冷汗罢?
相反,即将成为皇后的梁幼容倒是坦然得多。她一身凤袍,花钿礼钗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平静的与皇帝并肩踏上焚香炉所在的高台,仿佛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只不过是她在执行一个任务而已。
萧桓站在猎猎寒风中,大声诵读祭文。冗长的祭文过后,便是繁琐的册封仪式。
萧长宁的心已然不在册封大典上。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试图从太后的脸色和锦衣卫的部署上找出些许危机的痕迹,可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接着,百官拥送帝后夫妻二人入正殿拜祭萧家先祖灵位,章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萧长宁的心弦也绷到了极致。
太庙正殿四面封锁并无出口,着实是个最佳的埋伏地点。若是锦衣卫在此突然发难,以□□手包围正殿,所有人都如瓮中之鳖无路可逃,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直到祭祀结束,意料之中的大战也并未到来。
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害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东厂的马车上,萧长宁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太后真放弃动手了?
可心里头隐隐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
正想着,马车外的夏绿撩开纱帘,脆声打断了她的思虑:“殿下,林役长求见。”
林欢?
萧长宁眼睛一亮,忙稍稍坐直了身子,道:“让他过来罢。”
正说着,一身武袍的林欢如惊鸿落地,轻巧地跃进了萧长宁的马车,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身侧。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林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解释道:“厂督让我来的。”
萧长宁希冀道:“他……没让你带什么话过来?”
林欢摇了摇头,盯着她面前案几上的枣糕看,悄悄咽了咽口水。
萧长宁又问:“锦衣卫那边可有发现什么动静?”
林欢眨眨眼,一脸茫然。
“算了,你吃吧,赏给你了。”萧长宁叹了声,无奈地伸出手指,将装有枣糕的盘子朝林欢面前推了推。
林欢犹豫了片刻,终是抵挡不了枣糕酸甜可口的诱惑,以眼神向萧长宁询问过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捻了一块放入嘴里,高兴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萧长宁看见林欢这副模样,心情中的阴云也消散了不少,掀开纱帘朝前努力望去,只见街道倒退,东厂的楼阁已隐隐可现。
“已经到了东厂的地界,太后应该不会再动什么手脚了……”
话还未说完,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整个儿京师的地面连颤了三颤。
几乎同时,林欢褪去懵懂,目光倏地变得凌寒起来。他反应迅速地拔刀出鞘,飞身掠出车外。
萧长宁猝不及防被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朝后仰去,额头装在马车车壁上,登时眼前一阵发黑,晕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声音,顿时,嘈杂的喊叫声如潮水般涌入耳中。她勉强坐直身子,茫然道:“怎、怎么了?”
林欢去而复返,执着出鞘的刀坐在萧长宁身边,神情认真道:“锦衣卫在东厂埋了□□,方才爆炸,厂中起了大火。”
“什么?”萧长宁大惊。她万万没想到太后没有选在祭祀的时候动手,而是在回东厂的途中,在东厂放松戒备的时候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沈玹呢?他如何了?”萧长宁顾不得隐隐作痛的额角,起身要下车,却被林欢一把拦下。
“厂督领着其余人马在和霍骘对峙。”林欢将她按回绣垫中坐好,严肃道,“殿下不要乱动,外面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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