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您、修衡哥或皇上,方方面面的流露出的观点、品行,都该有更多的人了解,甚至传承下去。
“至于官场,有您和修衡哥,万事不愁。况且,我其实也真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程询悠然一笑,“小时候数你最闹腾,眼下看起来,倒是最喜欢简简单单的时日。”
“可不就是么,先前我都没意识到。”董飞卿笑说。
程询故意给他泼冷水,“让学生们了解天子、权臣的见解、主张,非一日之功,需得长年累月地潜移默化,在那期间,少不得有人唱反调,你受得了?——学院那种地方,最讲规矩,你做得到?”
“瞧瞧,您这是小看我。”董飞卿笑道,“这事儿吧,您跟我先搁下,几年之后再谈。”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容,“行啊。”沉了片刻,又道,“董志和想见你。”
董飞卿扬了扬眉,有点儿意外,“被算计的事儿,他想通了?”
“不知道。”程询说道,“你最先的念头是去还是不去,这是最重要的。”
董飞卿老老实实地道:“可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是否想通了。”
“……”程询看着他,“现在想。”
“不去。”董飞卿毫不犹豫地道,“因为他曾经是我爹,我就该去探监?是做给我自己看,还是做给别人看?再说了,我去了有什么好?一个不留神,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程询的表情,有点儿拿他没辙的意思了。
“我会见他,但不是这时候。”董飞卿这才说出打算,“到他离京之际,我会见他一面,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他。”
程询凝了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行。在我这儿,我只是担心你会后悔。”
这一刻的董飞卿,变得安静、沉稳,“我知道。您从来不会跟我说他的不是,此次亦然,不过是替我着想。
“但是,我不会。从没后悔过。
“当初他和老太爷把我关在祠堂,命护卫在外重重守护,想把我活活饿死,再给我安个绝食自尽的名声,若不想死,就要听他的安排。
“那时起,我就当我死了,想着走出祠堂之后,我得换个活法儿。
“是他让我看到,利欲熏心的人的嘴脸,原来能丑陋恶毒到那种地步。
“他是让我嫌恶之至的人。各自生死,早已各不相关。
“我只想堂堂正正、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如果没有您和师母,我哪一样都做不到。”
飞卿曾被关在董家祠堂的事,程询知道,至于飞卿的想法,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探出手去,拍了拍飞卿的肩。
董飞卿没猜错,董志和要见董飞卿,正是因为想通了上次相见的事——他与董飞卿做戏,董飞卿也同样在对他做戏。
若是到现在还没回过味儿来,他这半辈子,也真就是白活了。
皇帝那样的维护程询,固然是因为君臣多年情分生出的信任,亦是因为在当时便留下了凭据。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但是,程询不会不知道。是以,程询其实早就料定了这样的结局,绝不会有一丝心虚。
程询担心他举棋不定,不与门生心腹站到明面上。
董飞卿便协助程询,做了那样一出戏,让他当即下定决心。
董志和想通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当面问问董飞卿,到底怎么想的,便让前来探监的幕僚去求见程询,问他能不能让董飞卿来大牢一趟。
可是,等幕僚离开之后,他脑子也清醒过来:这是多此一举。
董飞卿不会来,而他,便是相见,又能说什么?
林林总总的过往相加,董飞卿心里的亲人就是程询,遇到大是大非,就是要无条件地帮助程询。
早已相互视为陌路人,各自的安危,都不是对方会挂心的。
他无力地跌坐在监牢里的柴草上。
皇帝已经亲口认可了他的过错,刑部尚书又打心底不赞成他让门生弹劾程询的事情,他们三个在牢狱之中的处境可想而知,与秋后问斩的犯人没什么差别。
过了许久,他开始凝神斟酌自己的来日。
皇帝的斥责、暴怒施加在他头上,他始料未及。但是,程询和他进入内阁之前、之初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样,皇帝算是很念旧情的人,不会生出取他性命的念头,除非……有人为了保他,跳出来再生是非。
那是绝对不可行的。
发作他,皇帝亲自出面。
对付他的门生旧部,便是程询自己的事情了,那厮一旦心狠手黑起来,可不是他外面那些亲信能应对得了的。
已经这样了,他和文睿临、李夫之的前途已经葬送,何苦再搭上旁人?
在程询与他之前倒台的首辅、次辅,在身陷困境时是怎样做的?皇帝又是怎样对待的?
他苦苦思量半晌,心里有了数。
是因此,翌日再有幕僚来探望时,他正色叮嘱道:“在这关头,任何人都要恪守本分,一言不发。谁要是想在这时候救我走出困境,不亚于害我,更会害了自己。
“我在皇上心里,到底还有多年的苦劳可以弥补一些过错,你们又有什么?但凡犯了错,怕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切记,即日起,就当不曾与我结缘,更不曾投在我门下。
“是我无能无德,对不住你们。”
幕僚见他神色郑重,便知交待的都是心里话,也只好黯然称是。
几日后,文睿临、李夫之耐不住刑罚,双双招供,承认万鹤年一事是董志和指使,他们是爪牙。
至于董志和,三法司只过了两次堂,且只是声色俱厉地问话,不曾动刑。毕竟,皇帝暴怒时的态度不能全然当真,对于入阁十多年的董志和,发落应该不会太重,既然如此,他们就没必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出手刁难。
董志和对自己唆使门生做文章诬陷程询的事供认不讳。
此案审结之后,三法司面圣时,把曾镜一案的卷宗一并呈上。
他们的建议是:董志和流放古北口,董夫人秋后问斩。
皇帝思忖多时,颔首道:“准。”随即,拿起御笔批示。
料理完这些让人膈应的事儿,皇帝唤程询来说话,问起董飞卿的打算。
程询道:“臣去问过他,他并无回到官场的打算,眼下,只想帮衬着名士开办书院,把这事情做好。”
皇帝扬了扬眉,随即就笑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再看几年吧,他真能做出个名堂,我喜闻乐见;若又是没长性半途而废,我一定要把他绑到跟前儿,把他那个性子扳过来。”
程询也笑了。
“少了次辅,你我都要格外繁忙些。”皇帝示意程询到近前落座,“快些帮我参详一番,提拔哪个人合适。”
君臣两个细细地探讨起来。
董志和离京那日,将近八月,天气已经不太热了。
董飞卿、蒋徽站在路旁,望着官差、董志和渐行渐近。
眼看人就要看近前了,蒋徽取出穆雪的信件,交给董飞卿。
董飞卿接过,迎向董志和。
穆雪和阿锦已经死了,这是任何人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董飞卿想,有必要让董志和看一看穆雪的亲笔信件。
最起码,董志和得明白,他看人的眼力、用人之道都不对,就算只是为了丧命时只有九岁的阿锦,他都应该有一份发自心底的愧疚、悔恨。
当然,这或许只是奢望。董飞卿牵出一抹讽刺的笑。
第69章 书院日常
两名押送董志和的官差都认识董飞卿, 跳下马来,笑着拱手行礼, 其中一人道:“公子前来, 是——”
董飞卿瞥一眼董志和,“说几句话。”继而取出打点的银票,送到二人手里。
二人推辞一番,到底是笑着收下了, 牵着马走开去一段。
董志和看着董飞卿,目光极为复杂。
“有一样东西, 你该看一看。”董飞卿将穆雪那封信取出,展开来,送到他手里。
董志和迟疑一下,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接过,敛目阅读。看完之后, 脸色愈发灰败, 又从头细读。
穆雪对他没有怨恨——起码在与他不期而遇之前,都没有怨恨过他,告诫陈嫣的, 只是在她和阿锦出事后远离董家。她对他用过最重的言辞, 不过是心狠手辣。
完全在意料之外。
原来, 她对他,真的是忠心耿耿。
这一生, 如此待他的女子, 应该只有她一个。
他干燥的唇动了动, 牵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那样的一个女子,与她的女儿,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晴空。
董飞卿从他手中取回信件,折叠起来,放回信封,问:“想不想随身带着?”
董志和颔首。
董飞卿把信交给他,随即退开两步,“保重。”
董志和凝了他一眼,“保重。”
再多的言语,没有了。
他们早已无话可说。
阿锦、穆雪身死之前的一幕幕,变得格外清晰,变成画作一般,镌刻在心头。再踏上一望无际的长路,董志和的脚步分明变得分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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