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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欢 [强推] (九月轻歌)


  万鹤年却冷哼一声,“若无天子诏命,卑职若非罪大恶极,大人便不可对官员滥用刑罚。”程询来广东一年了,所经手的案子、查办的官员,自来是先上报刑部,不曾行使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利,所有人就都以为,皇帝并没给他最重的生杀大权。
  程询起身,“万鹤年接旨。”
  万鹤年一时僵在原地。
  第一次打交道,以万鹤年挨了十板子收场。
  万鹤年被杖责送回懋远县之后,养伤数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细枝末节流露出他对程询乃至朝廷的不满,这情绪无形中也影响到了当地百姓。
  那一年自年初起,钦天监便有人反复禀明皇帝:广东将有几十年不遇的天灾,该尽早防患于未然。
  皇帝平时总觉得钦天监的人神神叨叨的,可对于这种事,选择宁可信其有,命两广总督陆放、河道总督抓紧巩固河道,采取相宜的防范措施,并特地传召命程询协助二人。
  程询绞尽脑汁,帮河道总督完善细节,帮百姓安排退路、讨要补偿,力求把可能发生的几十万受灾的数目减至几中之一。
  懋远县地势很低,邻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种植水稻茶叶为生,坡地最下方是没有用处的荒地。若涝灾发生,主干道便要分流削减水势,懋远是所在区域最适合之处。若分流,势必湮没百姓的田地。这情形的地方有几个,为了大局,程询、河道总督以及陆放只能做出分流淹田的抉择:一处分流不成功,便会影响甚至摧毁全盘计划,让广东几十万百姓置身于修罗场,轻则失去家园,重则葬身洪水之中。
  一般人都会无条件地选择理解支持,但是,程询并不敢指望万鹤年也如此。
  八月,天象异常,可恨的天灾到底是来了。
  暴雨来临前两日,陆放调集官兵,按照事先与程询、河道总督商议好的章程,从速安排下去:分流会影响到的百姓,在高处搭建帐篷木棚,准备相应应急之物;请锦衣卫携圣旨给当地官员,带官兵说明灾情将至,分流淹田势在必行,官员不论如何要劝说百姓迁移;陆放与程询、河道总督已为这些百姓请示朝廷减免三年赋税,酌情贴补钱粮,皇上已恩准。
  此外,陆放选拔出一万精锐军兵,留作抢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们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那几日,程询并未留在广州的按察使司,终日与河道总督四处巡察。
  舒明达担心万鹤年出幺蛾子,亲自去懋远县传旨,随后找到程询,说:“接了旨,神色却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实,留下两名手下,看他有没有奉命行事。”
  程询颔首说知道了。当日午间,陆放特地拨给程询的一千官兵赶至,等候他的调遣。
  下午,起了风,太阳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天阴沉得有了肃杀之气,偏又闷热至极。
  翌日午后,锦衣卫那边有了回信:懋远县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迁移,只是,万鹤年及二百来户——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没有迁移的意思。锦衣卫觉出蹊跷,去县城里走了几趟,听得几个人叫嚣着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门的人来分流淹田时,定要与之不死不休。
  程询当即命人备马,率领官兵从速赶往懋远。两名千户早就得了陆放的吩咐,对程询唯命是从。
  舒明达不放心,闻讯后带着两名锦衣卫追了上去——暴雨将至,要应对的又是一根儿筋的县令和百姓,但凡出一点点的差错,程询大半年来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说,能否安全回到衙门都未可知。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几乎让人发狂的闷热、至黄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赶至懋远。
  程询与舒明达起先策马走在前面,军兵尾随在后,狂风大作时,两人便弃了坐骑。
  河道总督闻讯后,披着蓑衣,艰难地赶到程询跟前,在狂风暴雨中大声询问原委。
  程询言简意赅地说了,道:“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内事,个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总督正色保证:“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锦衣卫赶回来,禀道:“回大人,懋远那些百姓正赶去县衙集合。”
  程询颔首,“带路。”
  河道总督对身边两名亲信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跟过去看看。
  夜雨苍茫,雨线在闪电中闪着光。人眼前视线模糊,耳畔只闻风声、雨声。
  每个人都是目光坚毅、神色肃然。
  望见懋远县衙,程询加快步调,到了县衙外,脚步停了停:县衙内外,聚集着当即百姓,黑压压一片。
  两名千户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对了个眼色,相继打手势传令:看管好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队,手按上了刀柄。
  程询大步流星走进县衙大堂。
  舒明达与两名千户和锦衣卫落后他几步。
  河道总督的两名亲信亮明身份后,也走进大堂。
  身着官服的万鹤年静静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张椅子上,对万鹤年招一招手,“下来,等候询问。”
  万鹤年称是。
  纵有蓑衣挡雨,程询的官服下摆也早已湿透。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颊上的雨水。随后,负手走到大案后方,绕行一周,边走边敛目打量,随后,缓缓踱步至万鹤年面前,漠然道:“违抗上命。把他这身儿皮扒了。”
  两名千户立时高声称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万鹤年的乌纱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询猜出了万鹤年心里那点儿陈腔滥调,“要请圣旨?”
  万鹤年当即跪倒叩头,“叩请圣安。”怀揣圣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员都只能跪着说话,何况一个已经被摘掉纱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询移开脚步,缓缓踱步,“意欲何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职万难从命。”万鹤年声音平静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职在懋远,已有十数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灾,上面的说辞与今时今日如出一辙,可在后来,都成泡影,今年说减免赋税,来年便寻别的由头跟百姓要钱要粮;遇灾时允诺给的贴补,事后无人再提,如何讨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经太多。”
  程询道:“说下去。”
  “卑职祖籍并非此地,但这些年过来,此间百姓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万鹤年抬起头来,眼神平静地望着程询,没有一丝畏惧,“一万百姓,我熟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把我当亲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骗他们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询神色冷酷,“要寻死?”
  万鹤年道:“我把话跟程大人说明白了吧。守着河道过了这些年,不论是我还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时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将我与外面的百姓屠杀殆尽,否则,我们一定会赶去阻止。能成,迁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码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们也已为他们拼上性命,对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对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没有屠戮百姓的权利。”
  舒明达听到这儿,怒火中烧。
  程询反倒出奇的冷静,仍是语气漠然:“你心中那些盘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点——眼下代替朝廷对百姓许诺之人,是否挥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询。”
  万鹤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为然。
  程询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做此地县令十数年,把他们当做父老乡亲,可到如今,你仍旧让他们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丰年,他们有时都要朝廷贴补。是,战之过,但为何与你处境相仿的县令,都能让辖区百姓过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们怎么就能任职三五年之后便升迁到别处?他们怎么就没活成你这样在朝廷面前始终是要饭花子的德行?”
  万鹤年欲辩解,程询却逼视着他,加重语气:
  “你无能!自己都没活出人形,却自以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却带的他们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甚至质疑朝廷。你这嘴脸,当真是文人的耻辱,令人作呕。”
  万鹤年无法再维持先前的平静,眼神流露出愤怒,面色转为清白,身形哆嗦起来。
  舒明达看着,有点儿怀疑这人会被程询活生生气死。
  程询的话还没完:“照你的说辞,朝廷一次没照顾到懋远,便会永远亏欠你们?出过一批贪官污吏,如今、日后就再也不会有清明的官场?若是这样想,你还活着做什么?十几年前投河自尽,岂非皆大欢喜?”
  万鹤年气愤难当,语声有些发颤地回嘴:“我信得过朝廷,信不过的是与商贾联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询牵了牵唇,缓步走到大案后方,手抚上惊堂木,没再掩饰眼中的锋芒与不屑,“只是,谁需要你信得过?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万鹤年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身形抖得愈发厉害,“原来程大人既是来杀人,也是来诛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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