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行为过界了。不是因为她治好了太多的人,而是她放弃了巫者神圣的权力。“灵鹊”又如何?真正的大巫,会是这种平易近人的鸟儿吗?
当初她是下定了决心,做一个真正的巫者。然而一转脸,就碰上了阴谋陷害,若是当时反应慢些,她还有命在?而就算华元施展手段,只要她不改变心底想法,依旧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别说那些宫外的巫者,就是巫祝,怕也容不了她!
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楚子苓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可不是低头就行的,她要舍弃的,是自己视若珍宝的“医者之心”。
巫和医,始终是不能共存的。
她该舍弃吗?林止的话,骤然跃上心头。楚国就要和齐国结盟,最迟几月,便会派出使臣。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丢掉大巫的位置,不能复仇之日近在咫尺的时候,失去巫祝这个强援。她,可以……忍耐。
眼帘垂了下来,楚子苓答道:“是吾愚钝,被‘灵鹊’之名冲昏了头脑,以后再也不敢妄自行事。”
巫祝看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半晌过后,方道:“汝可能治好卒中,肠痈这等恶疾?”
“须看上天安排,鬼神定夺。”楚子苓交叠的手,死死攥在了一处。
“那驱瘟鬼呢?”巫祝又问。
“需君上仁德,大夫虔诚方可。”上一次,楚子苓没法回答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巫祝看她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吾送去的几个巫侍,汝好好看着,若是有堪用的,十载之后,或可传术。”
她没有要她传授术法,反而告诉她,这些东西不能轻传。要花上五年,甚至十年,经历重重考验,百般磨砺之后,才从指头缝里施舍一点,给那些尽心侍奉自己的弟子,从而保持自己无上的权威。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谆谆诰诫,是为她谋算。一片“好心”,怎能不领?
看着那谦卑拜服的年轻女子,巫祝眼底终于闪过一抹赞许,然而很快,她又开口道:“快要立夏,又是瘟鬼频出之时。汝当准备大祭,奉上血牲,吾会请君上观礼。”
楚子苓心头咯噔一声,咬牙道:“瘟鬼喜夺人命,若用人牲,怕会引来不吉。”
头顶那道目光,骤然又锋锐起来,楚子苓咬紧了牙关,也闭住了呼吸,顶住了那道视线。人牲这一步,如论如何,都不能退让!
良久,上首才传来声响:“汝是司疫,自当由汝安排典仪,莫要轻忽。”
她答应了。楚子苓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些,嘴中泛出了淡淡血腥味儿。她把这些,全都吞入了腹中。
“多谢祝史提点。”
第73章
任何祭祀,都必须兼顾神圣性和功能性,从而让参加祭祀的人相信,主祭之人真的能上达天听,沟通鬼神。巫祝把这任务交给楚子苓,就是要让她学会如何祭祀,并成为真正的“司疫”。
那么,这场新型祭祀,要如何设计?几乎是一瞬,楚子苓就想到了那个玉面青袍,犹如鸾鸟的身影。闭了闭眼,楚子苓硬把这些压了下来,她要筹备的是一个驱除瘟疫的仪式,而其中关键,正是“瘟鬼”。
瘟鬼之说,源自颛顼,也就是三皇五帝中的“帝高阳”。相传颛顼有三子,生而亡为鬼,其中一位居住在江水中,是为“瘟鬼”。然而殷人视帝喾,也就是“帝高辛”为先祖,并不祭拜颛顼。想要扯到瘟鬼,就必须利用“巫山楚女”的身份。颛顼乃楚人之祖,想祭祀瘟鬼,驱除瘟疫,自然需要楚地的大巫。
她并不会跳祭祀上专用的舞蹈,也不懂那些繁复的仪式,精美的礼器,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可以尝试。
很快,又到了出宫的日子,不过楚子苓并未乘坐那辆华美马车,而是坐上专门迎她出宫的安车。驾车的不是旁个,正是田恒。
见到来人,楚子苓很是吃了一惊,上车后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田恒一抖缰绳,待马车驰动,避开旁人耳目,才道:“最近政局纷乱,出入宫室,最好有人护送。”
纷乱?如何一个乱法?楚子苓只觉心绪不宁,刚想问什么,前面又传来田恒的声音:“莫慌,有我在。”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楚子苓看着前方驾车的高大身影,心缓缓平静了下来,坐回车中。
她放下了心,出言安抚的那个却目光锐利,不敢片刻分神。这些日,华元和向氏的争斗进一步激化,双方都派出了刺客,已经掀起了几场血腥厮杀。这把火,不知会不会烧到子苓身上,他哪敢怠慢?连之前安排的游侠儿,也都唤入府中,充作护卫。
其实华元能否解决政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子苓的地位不可动摇。之前不过是在国人中立威,若能在卿士中也如是一遭就好了。
田恒驾车当然又快又稳,不多时就回到了家中。待下了车,楚子苓先道:“近日我要在宫中举行一场祭祀,驱除瘟鬼。”
田恒眼睛一亮:“由你主祭?”
楚子苓点了点头,田恒舒了口气:“如此甚好。如今你只是被封巫官,还未在卿士面前施展神通。若在大祭中立威,方能真正站定脚步!”
楚子苓一愕,若是没有田恒提醒,她真想不到这方面的用意。当日巫祝那严厉的注视,又出现在脑海之中。郑重点了点头,楚子苓道:“我会认真对待,只是有些东西,需要提前筹备,最好寻来林郎……”
田恒立刻打断:“不行!既然是祭祀所需,焉能外泄?需要什么,我去准备!”
看着对方那副极是认真的神情,楚子苓怔了片刻,露出了笑容:“那便麻烦无咎了。”
筹备道具,确定流程,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搞定的,楚子苓再次忙碌了起来。好在宋国的上巳节跟别国不同,立夏却是恒定的,还有时间准备。
须臾,大半个月过去,祭祀终于定了日子,成了立夏祭祀后的第一场大祭,非但宋公,朝中卿士也多有参与。
虽是全新的祭祀,巫祝却一句也未曾过问,只把担子全都扔在了楚子苓肩上。想明白这场大祭的意义,楚子苓哪敢怠慢?费尽心力,又在家中试验了无数次,才定下了主祭的流程。
当那祭祀用的殿宇点燃了火烛,摆上了礼器,身穿崭新巫袍的楚子苓站在幕后,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次睁眼时,那双黑眸中已经摒除了所有情绪,她冷冷对身边巫侍道:“奏乐吧。”
宋公端坐在大殿之中,也略显忐忑。他听闻大巫祭祀瘟鬼,避疫除灾,竟不用人牲?这等祭祀,若不献人牲,引来瘟鬼不满,为祸乡里,谁能担得起责任?如此年轻的巫者,真的主持过祭祀大典吗?
正在此时,乐声响起了。那不是平日的巫乐,而是一声长长的号角嗡鸣,压抑,沉闷,犹如从地底钻出的恶鬼呜咽,殿中火烛随之摇曳,让人脊背发寒,屏气凝神。
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都拉了回来,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这时,一道身影踏出了帷幕。那是司疫大巫,不同以往黑袍,今日她穿了一身红衣,脸上巫纹也全都改作赭朱。然而那红,并不艳丽,也不张扬,反倒似污血染就,诡异险恶,就如被瘟鬼夺去了性命的亡魂。
只看那道身影,宋公便觉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就见那女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坛前,拜服在地。没有巫舞,没有咒唱,每次叩拜,都会有铜鼓响起,一声沉过一声,宛若敲在心底。
九叩之后,号角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换了牛角,昂扬悠长。在号声中,六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抬着沉重的木俎步上祭坛。那俎上,捆着头公牛,牛角长长,四蹄紧缚,连嘴都牢牢绑住。
木俎“咚”的一声,置在了台上。这是要血祭吗?不少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谁料又有四名身穿巫袍的女子,抬着铜俎走上了祭坛。那稍小一号的铜俎上,摆着密密麻麻的人偶,全是木雕,形如跪拜。
这是要用偶像替代活人吗?不少卿士,心中都泛起了嘀咕,如此敷衍,会不会不敬鬼神?
低矮的铜俎,放在了木俎旁边,就像那些偶人跪在了牛头旁。台上女子,缓缓起身,取过苍术捆扎的枝条,在牛身上轻轻拂动,一圈,又一圈,似要扫净牲畜上的污秽。鼓声不知何时密集了起来,那女子的脚步也渐渐变快,直到一声尖锐的锣响骤然出现,她停住了脚步,取过一旁放着的尖刀,刺入了公牛的颈项。
那一刀,实在是太快,太出乎意料。然而白刃一闪,那牛抽动两下,便已死去。刀刃抽出,鲜血顺着刀口流淌而下,浸入其下的铜俎之中,白色的木偶,顷刻染成血红。
一股刺鼻的血腥,充斥殿宇,可是没人惊呼,亦没人闭目,从诸侯到卿士,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这一刀,让他们认清了面前之人。那不是个需要旁人呵护的女子,而是执掌生死的大巫!
鲜血顺着衣袖流淌,让那件巫袍,显得愈发通红。那女子并未等牛血流干,当铜俎之中的人偶尽数沾血后,她捧起了礼器,走到祭坛正中的火盆前。那盆火,自祭祀开始便燃着,不大也不小,就如寻常篝火。只见大巫手腕一倾,把木偶尽数抛入了盆中,随后迅速后退两步,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