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楚子苓双唇抿紧,迟疑片刻方道:“上巳之日,吾想出宫转转,不知可否……”
巫祝那纹出的长眉斜斜挑起,望了过来,目中晦暗难辨。半晌后,她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吾替你求一日清闲。”
这是应允了吗?还是看出了她藏在心底的厌恶?楚子苓无法分辨,却也不愿再次面对那血腥可怖的人牲。况且她擅长的属于巫医一脉,而非占卜、祝咒,极难攀上巫祝这样的高位。与其拼了命争抢这炙手可热的位置,引得人怀恨,还不如独善其身,另辟蹊径。
巫祝的承诺,绝对是作数的。隔日宋公便提起了此事,笑着道:“大巫未曾见过吾国民风吧?上巳正是踏春之时。大巫尽管外出游兴,若是见闻,也可回来说与寡人听。”
宋公这样的俊美男子,笑起来简直让人如沐春风,楚子苓心头也微微放松,不由又想起了当日娇娘的邀约。她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闲暇。能看看宋国风情,倒也不差。
※※※
“你要去郊外踏春?和林止一起?”楚子苓骤然出宫,就已经出乎意料,更没想到,她竟要约旁人上巳踏春!田恒剑眉倒竖,掩不住语中惊愕。
上巳是什么日子?不外乎会男女,郊禖野合。男子之邀,她竟然也能随随便便应下?!
“是娇娘约我。上巳一日,不是要祓禊郊游吗?”楚子苓也没料到田恒的反应会这么大,多少有些疑惑,“无咎不想去吗?”
“去!自然要去!”田恒立刻道,他要是不去,还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随即又补了句,“只是郊外人多眼杂,还是戴纱帽为好。”
且不论田恒是何心思,这倒是与楚子苓的想法不谋而合,她点了点头:“找个清幽的地方赏赏景就好,娇娘也受不得人多吵杂。”
田恒哼了一声:“就看那人如何安排了。”
果不其然,得知楚子苓应下了邀约,林止喜出望外,第二日就派了牛车来迎。田恒当然没用林家的车驾,换了自家的马车,亲自御车赶往城郊。
商丘位于睢水河畔。睢水乃大河,平日奔流不息,浩浩汤汤,引来颇多水患。然而今日,满城士庶尽出,簪花衣彩,让那大河都显出不同以往的喧闹欢快。
田恒驾车极稳,车轮又包了厚厚一层草垫,几乎感觉不到震动。窗外满目苍翠,大河浩荡,目所能及皆是笑颜,听着遥遥而来的曲声,楚子苓柳眉舒展,倚在了窗边。
这里有着宋宫,乃至私宅里都不会有的东西。没人识得她的身份,也没有人紧盯不放,时时揣度。一驾轻车,一帘纱幕,带来的是久违的安宁。并不多话,她静静看着外面如川人流,蹄声得得,曲声婉转,恰似一方自在天地。
田恒也未开口,只是把行车的速度放慢了些。也许有人喜爱前呼后拥,大权在握,抑或华服美饰,奢汰无度,然而子苓不是那样的人。车中那安逸的宁静,反倒让他生出些许心痛,若是那小婢还在,是否能让她笑逐颜开?
出来走走也是好的。这一刻,田恒把那恼人的林氏兄妹抛在了脑后,只想就这么漫无边际的驱车前行。可惜天不遂人愿,只走了半刻,就见林止远远迎了过来。
“田兄可算来了,小弟还以为人多走失了呢。”林止笑着走上前来,“娇娘怕吵,等前面,还请大巫下车歇息。”
不远处,就见一圈撑起的锦缎,隔出了一方小小空地。公卿大族出游,多有扯锦为屏的习惯。然而商丘不同别处,地势开阔,无遮无拦,一眼能望出老远。因而河畔不乏帷幕遮蔽,供老弱妇孺歇息。这等锦帷,倒也不算惹眼。
“大巫,吾等到了。”田恒转过身,伸出了手。那只白皙纤长的素手,从帘中伸出,搭在了他掌中。
看到从车中下来的人,林止明显楞了一下。谁曾想到,上巳这样的佳节,出门踏青,这女子竟也是黑袍纱帽的打扮?然而他反应极快,面上讶色一闪即逝,立刻躬身道:“大巫这边请。”
楚子苓放开了田恒的手,缓缓步入临时搭好的锦帷,就见里面堆满了厚厚织锦,娇娘正斜倚在锦上。看到来人,她惊讶的眨了眨眼:“大巫怎地今日还带纱?”
踏春不是要赏春光吗?戴个纱帽如何看得真切?
这娇憨疑问,让楚子苓唇边露出笑容。在对方身边坐下,她轻声道:“吾不喜天光,遮住些更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娇娘也不喜烈日!大巫总算来了,可能开始祓禊了?”
上巳乃是祛除邪晦,祈福避灾的日子,需要巫女主持仪式驱邪赐福。往日他们都只是请乡间巫者,今次有了救回自己的大巫,娇娘如何不喜?
楚子苓是真没经历过这个,有些迟疑,林止已经走上前来,笑着道:“大巫是楚人,怕不太清楚宋国风俗。娇娘体弱,不能畔浴,以往都是待在帐中,用兰水净手,柳条洒身。怕是要麻烦大巫了。”
林止解释的如此清楚,也不难办,楚子苓就欣然答应下来。
坐在帐边,田恒双手环抱,看着那黑纱覆面的女子,在兰汤中濯手,用柳枝沾取浸泡花瓣的清水,为身边小娘点额驱邪。
一身黑色巫袍,与春光迥异,然而她举止文雅,动作轻柔,哪有平常巫者的阴森诡谲?因而面前这一幕,也变得顺眼起来,哪怕子苓给那小子祓禊,田恒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谁曾想给林氏兄妹施过了法,那女子竟然转过身,手持柳枝,站在了他面前。
“灾病远去,福祉降临。”楚子苓用只属于自己的语言,轻轻念叨一句,就举起了柳枝轻轻一挥,晶莹水珠自窄叶滑落,滴在了田恒额间。
田恒是齐人,并不太重上巳。然而那细雨一般洒落的水珠,却让他唇边浮起了笑容。那双隐在黑纱下的眸子,定然带着虔诚和关切,只为他祈求无病无灾,一年随顺。
他不喜巫者,从来不喜。然而子苓,不是旁人。
仪式进行完毕后,就是真正的踏春和郊游了。不过娇娘体弱,只坐在帐中观瞧,林止则跑来跑去,亲手为她采摘鲜花,带回彩蝶。
许是待得无聊,不多时,田恒就出了锦帷,坐在一旁。谁料没过多久,便有女子凑上前来。有些仍下绣囊鲜花,有些凑近了搭讪,还有胆大的,来扯他衣袖。田恒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然则挥袖赶人,反倒会引来一阵咯咯娇笑。
“无咎为何如此招女子喜爱?”楚子苓哑然失笑,对身边人问道。
林止捡起一朵花,簪在妹妹鬓边,笑道:“殷人尚武,田兄如此雄健,少不得女子喜爱。况且……”他语声一顿,“今日郊禖,亦有妇人心切求子。若是田兄肯跳支万舞,怕是不少女郎都要解衣了。”
听林止细细解释,楚子苓简直都要瞠目结舌了。原来上巳非但是除晦驱邪的日子,更是郊禖之时,求的就是婚姻和生育。这样一个节日,淫奔野合才是唯一的主题,别说那些春心萌动的青年男女,就连生不出孩子的妇人,也会寻来健壮男子,谋个子嗣。
这哪有封建礼教的影子?看着远处欢闹嬉笑的女人们,楚子苓心中却生不出厌恶。没有高压管控,没有扭曲束缚,这些女子就像蒹葭一样,鲜活生动,让人挪不开视线。若是可以,她宁愿长长久久待在这乡野之间。
然而思绪方起,就有什么堵在了心头。楚子苓悄然握紧了双拳,她知道,眼前不过是偷来的一日安宁。
耳边,突然响起了个温润声音。
“大巫可有心事?”
第63章
那是林止的声音。
楚子苓望了过去,隔着薄纱,也能辨出那张脸上的关切。只是对于她而言,这些并无用处。
“无事。”楚子苓答道。
林止放下了手中花朵,面上神色也严肃起来:“林氏在商丘经营数代,也算小有家资,更有郑、卫、楚、晋诸国门路店铺。吾虽不才,但受人恩惠,当效犬马之劳,若是大巫有甚不便经手之事,只管吩咐即可。”
他的话语极为坦诚,带着股信誓旦旦的味道。楚子苓闻言安静了片刻,突然道:“若有诸国准备交战,你可能打听到消息?”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林止愣了下,旋即颔首:“自然能。诸国交战要提前召集国人,筹备粮草,商贾对这些最是敏感,不难打听。”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劳烦林郎关注一下周边几国动向,若有战事,伤药的路子也好铺开。”
没想到打听这个竟然是为了卖伤药,林止讶然失笑:“区区小事,何劳大巫挂齿?交给小子便好。”
一旁娇娘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把挑出了花朵拢成一把,递给了过来:“大巫,这花美,你可喜欢?”
接过那捧尤为娇艳的鲜花,楚子苓笑道:“多谢娇娘。”
她问战事,当然不是为了卖药,而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屈巫出奔,似乎是在出使齐国的路上,她并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只有了解诸国动态,才能猜测屈巫下一步的行动,并且想办法破坏。这种事,问华元显然是不行的,若是林止能从民间探知一些消息,对她也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