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恒却没回答,只是问道:“君上召你,可是有什么要事?”
一路赶来,田恒想了不知多少可能发生的意外,简直心急如焚,现在见到楚子苓安然无恙,却也没有松懈下来。毕竟临时召见,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楚子苓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先回府吧,到了车上再说。”
宫内人多嘴杂,并不是聊私事的地方,田恒眸光一凝,立刻带她向回走去。到了车前,田恒亦如往日想要伸手去扶人,楚子苓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怎会受伤了?”
他右手破了几个口子,还有青肿痕迹,像是狠狠砸了什么东西。可就算是仇人,也该是手刃啊,怎么还动拳头?
田恒哪会承认这是暴怒失控的结果?手一缩,他道:“无事,先上车。”
知道这里不是表现出亲昵的地方,楚子苓也没有拒绝,坐进车中,田恒驾车向外驶去,知道除了宫门,才低声道:“君上寻你何事?”
需要专门避开耳目的事情,必然涉及两人才能知道的秘密。他此刻关心的,只有子苓的安危。
楚子苓迟疑片刻,还是道:“君上要前往晋国,朝见晋侯。”
什么?饶是田恒,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去岁两国才刚打过一场恶仗,到了今年,齐侯就敢前往晋国?这可不似他的做派。然而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田恒想到的竟是谭炎之前所过的话。恩师的仇人,如今似乎逃去了晋国,若是他能随齐侯一同前往,是不是能找到机会报仇?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君上让你同去?”
若非如此,又怎么早早招子苓入宫觐见?!
没想到田恒反应如此快,楚子苓点了点头:“不错,他说你也可同去。”
“你应了?”田恒一扯缰绳,勒住了马儿,转头怒目道,“齐晋方才战罢,怎能涉险?”
就算齐侯亲往,也不能让子苓冒这样的险!
“屈巫投晋了。”楚子苓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静,一字一句道,“他被封做了邢地大夫,如今根基不稳,似乎楚国还想寻他麻烦。也许,这是个机会……”
若是没有齐侯这档子事,楚子苓当然可以装作不知,耐心再等上几年,等到屈巫离开晋国,前往吴国。但是现在,一个机会就这么摆在面前,她如何能克制住复仇的冲动?毕竟她是跟齐侯一起前去的,算是代表国家的使臣,就算无法报仇,应当也能保住自己。这样的机会,她实在不能放过……
田恒看懂了她眸中隐藏的话语,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子苓对于屈巫的恨意。只为个奴婢,值不值得?这问题旁人也许会说“不”,但是他却不能。他的恩师也不过是个隐姓埋名的御者,为了报仇,颠覆一族,值不值得?
见田恒并未答话,而是转过头,重新催动马车,楚子苓有些急了,膝行两步凑到他身后:“我绝不会贸然行事,也不会刻意置身险地,只是去晋国看看,有没有机会……”
田恒突然道:“今日抓住了谭炎,却跑了个人。当年围攻恩师的,还有之前带游侠儿袭杀你的,都是同一人指使,那人名叫厉狐,乃是谭府门客,察觉事败,抢先逃了出去,兴许去的就是晋国。”
楚子苓愣住了,田恒抓住了谭炎这个幕后主使,却跑了动手的元凶,又岂能心甘?难怪他面色如此不好,又这么担心自己,亲自来宫中接他。
楚子苓伸出了手,按在对方肩上,想说些什么,然而田恒已经伸手,抚在了他手上:“我随你同去晋国,不管是屈巫还是厉狐,都要找出来,除之而后快!”
那手心干燥温暖,已经没了之前潮热,恢复了往日平静,楚子苓轻轻松了口气,伏在了他背上。也许,这也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机会,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而就算前路依旧迷茫,有田恒伴在身侧,又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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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已经快到晋国国境了,吾等真要投赵氏吗?”
“赵宣子虽死,但赵氏在晋国依旧势大,自然要投他们。”车上,一个年过四旬,身材颀长的男子答道。就长相而言,他的面容并不算坏,但是脸上长长细目,却破坏了整个人的气质,就如一只狡狯狐狸般,透着股阴险狠辣的味道。
这人,正是厉狐。
自当日陷杀田巫不成,他心中就有了警惕。毕竟当初用游侠儿袭杀,却被区区一车两人逃了出来,这等手腕,太有他当年劲敌的风范。想当初围杀蒲隗时,曾经走脱了一个小儿,如今想来,应该就是此子,而且恐怕是蒲隗的亲传弟子。这事,是万万不能让家主知道的。斩草不能除根,该是多大祸患?
果真如他所料,其后的发展很快出了变故。先是诬蔑田巫不成,反倒折了计氏,后又要针对晏弱,在朝中搅风搅雨。厉狐并不清楚这阴谋能不能起效,但是市井传闻,他却比旁人都要灵通。当听闻有人传言,说谭氏弑杀先君,厉狐就觉出了不对,也没管家主在朝中的胜负,直接领了心腹,匆匆出逃。
若是谭氏沦没,他这个下黑手的走狗,可不会落得好果子吃。不如另寻出路,再投明主。也不知那赵氏家主,能不能看重自己这个“有用之人”。
厉狐微微眯起了双眼,心中已有定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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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齐侯下了决心,出使的队伍很快就筹备了起来,除了田恒和楚子苓外,晏弱也在其中。也是从他嘴里,田恒得知了这次朝晋的目的所在。不仅仅是为了结盟,更是为了让齐侯示弱,进而鼓动晋侯的争霸之心。楚国原本不过受封子爵,却已称王数百载,晋国如此势大,就没有称王的想法吗?
而这试探,不管事成事败,都是极好的掩护手段,让晋侯放松对齐国的警惕,也牵制楚国的注意。只要两强相争,偏安一隅的齐国就没了需要直面的敌人,正是养精蓄锐的好时机。
难得的,齐侯听取了晏弱的建议,让他低头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少不得也有四处乱吹的耳边风作用。连声姬都鼓励他亲晋,不在乎公子彊就在晋国为质之事,立刻让齐侯明白朝中所言不实,公子环根本就没有与兄长争位的意思。而“查明”真相后,齐侯少不得要狠狠责罚那些离间之人,就如那连杀两任君侯,事败出奔的谭炎,一家被屠,封地收回,算是彻底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不过这些,对于田恒和楚子苓而言,已经不再重要。前往晋国,寻找复仇的机会,才是关键。
只是想要完成着个目标,并不容易,毕竟他们两人只是“使臣”,是齐侯随扈,在晋国根本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想要在异国杀人,其中还有个位居大夫,需要筹备的事情又岂是区区一件两件?因而在临行前,田恒少不得也要寻楚子苓细细商讨,定下计划。
第133章
“若是厉狐真在晋国, 哪怕我临街刺之, 也是寻常。但若对付屈巫,就没那么简单了。”田恒眉头微皱,对楚子苓道, “或是想法鼓动晋侯下手, 或是从六卿处借力,唯有如此, 才能要了一国大夫之命。只是屈巫乃楚之叛臣,晋侯未必肯杀。”
厉狐只是门客家臣,若是带的护卫少了,他独自袭杀都没问题。但是屈巫就不同了, 那可是受封一地的大夫。况且听闻晋侯颇为赏识屈巫, 楚国遣使想要讨回此人, 都没应允。这种自楚出奔的贤臣,哪怕是在列国邀名,也不可能亏待,何况杀之呢?
楚子苓哪会不知这事的困难,沉吟片刻, 她问道:“晋侯脾性如何?”
田恒轻轻摇头:“此人坚韧刚毅,克制隐忍,乃是贤君,大巫的名头怕是对他没甚用处。”
他能猜出子苓的打算, 但是这法子对其他君侯可能管用, 但是对晋侯就未必了。
世人常讥晋侯寡义, 当年宋国被楚围困,他答应了发兵,却一年未至,导致宋国粮绝投楚,而去岁的鲁卫被攻,亦是避战不应,难免有失“霸主”气度。然而田恒却清楚,晋侯登基不久,就同楚国交战,邲之战一役败北,使得晋国元气大伤,也让楚庄王正式登上霸主之位。想要夺回权柄,力挫强楚,只靠血勇是不够的,更要审时度势,避其锋芒。
对于执掌一国的君侯而言,这可是极难做到的,毕竟晋军勇悍,连齐军都无法相抗,真要与楚决战,未必不能胜出。然而晋侯还是忍住了正面迎敌的欲望,只这一点,足见他的耐心和意志。更重要的是,晋国的巫风比别国都要轻上几分,想要蛊惑这样一位头脑清楚的君主,实在不易。
田恒看人颇准,能如此说,必然是晋侯有其他君主不能及的过人之处。然而楚子苓却也知晓一件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按照她所知的时间推算,当今的晋侯,应当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晋景公”。知道这人,并不是因为楚子苓历史学得有多好,清楚这位春秋君主的功业伟绩,而是因一个极为简单的词:“病入膏肓”。对于医学生,尤其是学中医的人而言,这可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也能引申出无数讨论,而事件的主角,正是晋景公。
相传景公当年病重,身边大巫断言他无法尝到新麦,景公不信,专门从秦国请来了医缓为他治病,没想到医缓还没到,他竟梦到疾病变作两个小孩儿,声称为了躲避良医,藏在了“肓之上,膏之下”。等医缓到了晋国,果真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晋侯信以为然,谢过他之后,把人送了回去。后来六月麦下,用新麦煮了饭,晋侯颇为自得的招来大巫杀之,谁料还未用饭,突然腹胀想上厕所,结果“陷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