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敢怠慢,楚子苓去扯田恒身上铠甲,想要检查他有无负伤。然而田恒伸手,拦住了她,沉默片刻才道:“无事,君上封赏,让我迁往中军。”
这可是越级提拔了,田须无立刻激动起来:“阿兄此战果真首功!”
这大好的消息,却没楚子苓露出半点喜色。就算是对战争一窍不通,她也知道这一场攻城战实在不怎么靠谱。而大战时跟在个好大喜功,容易冲动的君主身边,是好事吗?
知道子苓忧心,田恒轻笑一声:“怕是没有比中军更安稳的地方了,你们也可以跟在后面。”
“可是……”
楚子苓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晃了晃手臂:“之前登城,怕是伤了一处。”
这话立刻吸引了楚子苓的注意,她赶忙扶着田恒坐下,笨拙的拆起那沉重铠甲。两人并未说话,然而神态之前的亲昵,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田须无傻愣愣的站在一旁,心头突然生出不妙之感,只是此刻那有他开口的机会?尴尬挪开了视线,田须无也坐在一旁,装出了忙碌模样。
第110章
田恒伤的确实不重,需要处理的只有手臂的刀伤和肩头一处箭伤,其他体表伤都是消毒抹药即可。
包扎完伤口,熬的药也好了,楚子苓打消了继续闲谈的念头,对田恒道:“我要给人截肢,无咎可能帮一把手?”
大战方才结束,事情哪会少了?不过田恒十分好奇这救治之法,一口应了下来。见阿兄竟然要帮大巫施法,田须无面色煞白,想要阻拦却又不敢。阿兄这是没见过大巫如何整治这些伤患啊,像他只看了两眼,饭都吃不下了!现在还要截什么肢,田须无哪敢在帐中停留,赶忙避了出去。
田恒倒是没在意那小子,全部注意都放在了面前女子身上。只见她毫不避嫌的取过汤药,喂那个不停呻吟的兵士喝了下去,随后在另一盆药汁里细细净手,方才揭开了伤兵腿上的碎布。
应该是被滚木砸中的,那人小腿断了半截,骨头弯折,只有半边皮肉连着,看起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然而楚子苓视若无睹,先俯身检查了一下残肢的状况,又探了探那兵士的鼻息,这才取了把短刃,在火上燎过,交给了田恒。
“这边的骨头要砍下来。”楚子苓用手指仔细比划了一下。之前通过包扎和药膏,已经止住了失血,但是残肢必须截去,才能避免败血症危及生命。按理说,应当用锯子处理断骨,然而根本没有堪用的工具,青铜制的兵刃锋利程度又不够,想要截骨,只能硬砍。
接过短剑,田恒犹豫了一下:“这怕是痛极,最好找几个人按着。”
“不必,我喂他喝了麻药,会昏睡一阵。”既然要上战场,楚子苓怎会不备几样外科用药?不过她选的不是加了洋金花的麻沸散,而是清代的麻药方子,安全性更高一些,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见她神色笃定,田恒也不迟疑,对准那处折了的腿骨,手起刀落。只听“咔”的一声,骨头被斩成两截,连着的皮肉却安然无恙。那兵士抽搐一下,还真没有从昏睡中醒来。
这可不是外科医生能使出的手段,楚子苓舒了口气,赶忙接过刀,清理断面,割去不用的皮肉,随后用药汤仔细冲洗伤口,消毒止血,再取金针缝合皮肉,包住断骨,免得以后出现不便。
这本就不是简单的活计,手术用的针还是之前在楚国打造的,有针孔的金针,粗大不说,弯折了弧度也不够,缝起来更是艰难。就算楚子苓已经有了些经验,额头仍旧止不住的冒汗,还要控制手上稳定,不至于打滑。粘湿的血肉一点点在手中合拢,再也不见狰狞断口,楚子苓心头仍旧没有轻松感,实在是手术条件有限,病患能不能撑过来,还要看他的意志力和运气。
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处理好了伤处缝合。楚子苓又取了干净的布巾擦拭伤口,敷药包裹。就算在巫袍上罩了围裙,此刻也是血污一片,然而当楚子苓再次抬起头时,入目的却是道复杂无比的眼神。
整整半个时辰被人抛在脑后,田恒也不觉恼怒,反而看得全神贯注,现在对上楚子苓的目光,倒显出了迟疑,片刻后他问道:“这人还能活?”
“要看预后和运气了。”连续几个小时急救,楚子苓已经累得丧失了思考能力,直接说出了结果。断腿已经算好的了,内脏受伤,大动脉出血这样的伤才是要命,有些人即便手术,也未必能够存活,因而她费尽气力的施救,也未必都能有用。
听不懂“预后”是什么意思,但是能碰上这样的大巫,已经是难得的运气。又看了眼帐篷中的其他人,有些呼痛不止,有些昏迷不醒,但是比起外面躺在泥土里哭嚎的伤兵,已经好上太多。
楚子苓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轻声道:“条件不足,要是能换些新衣、干净的草垫,会好一些。只是不知何时会离开这里?他们仍需照料,怕是得十几日才能确定无恙。”
用药、包扎、拆线都得她来,身边伺候的婢女根本不顶事,吓得险些昏了过去。之前的手术也是抓了田须无和几个亲兵才能顺利完成,若是停留的时间太短,这些伤员要怎么办?
这还不够好吗?田恒沉默片刻:“这些上了黄泉路的,你能救回,已经是运道。君上不会在龙地多停,他们怕是要留在城中养伤了。”
楚子苓眼神一黯,却也没有反驳。打仗可不是游戏,亦不会因为几个伤兵就停滞不前。看来只能调些药,让其他人照料了。
振作了一下精神,楚子苓又道:“还有伤员吗?中箭的,刀伤严重的,骨折的,我都能救!”
打了三日,才送来这几个重伤员,可不太符合逻辑。她还能支撑的住,只要治疗及时,总能多救几个。
田恒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半晌,才道:“我会再寻几人。”
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我去换身衣服,有伤员尽管送来。”
她的脚步都有些蹒跚了,也不知跪了多久,待那身影隐于屏风之后,田恒才轻叹一声,起身离开了营帐。
田须无正等在外面,看到兄长出来,赶忙迎了上去:“阿兄可见大巫施法了?简直骇人听闻,还能把肉当成衣衫一般缝起来……”
他边说话边轻嘶,看起来感同身受。田恒没理他,只道:“去查查邑帅和卒帅中有没有负伤的,可送至大巫处诊治。”
田恒当然知道子苓想要治的,不分国野士庶,然而两千多人,如何照应过来?况且御车的士人和那些小帅,总比国人身份贵重,可以施恩,也不至于引起骚动。
田须无怔了一下:“都治吗?”
这得花销多少……
田恒瞪了他一眼:“战时还如此悭吝,不想活了吗?”
田须无颈背一寒,赶忙去了,田恒看着远处那仍旧冒着黑烟的北城,心头却是沉沉。这龙地也不知能呆多久,回头入了中军,要面对的局面怕是更为艰难,只盼君上能少些意气用事,不至累及三军吧。
随后两日,楚子苓连帐篷都没出,每日都在营中给人治病,然而治的人越多,楚子苓越是发现有些问题根本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就像那两例截肢的兵士,就算活了下来,脸上也无丝毫喜色。在农耕时代少了条腿,跟废人有何区别?这已经不是预后存活率的问题了,而是社会注定要淘汰不够强壮的人。比起生命,世人更看重“健全”。
还有送到面前的病患,十有八九是甲士、小帅,似乎只有他们的性命才算得上命。楚子苓当然知道,这是田恒的意思,也承诺过绝不做出惹人注目的举动,然而心头仍旧如有火烧。因而,在治病之余,她也教给这些人简单处理伤口的办法,比如用草木灰止血,遇到大伤口时可以采取灼烧和加压包扎法,用木板固定断臂,避免再次损伤。
这些东西自他们手里传出,必然会发生改变,甚至可能出现致命的错误和偏差。但是对于那些没有条件被诊治的国人野人而言,就是生存的希望,不论它有多么渺茫。
而楚子苓的举动落在田氏家兵眼里,就成了种让人敬畏的恩德。
那些负伤的小帅们,可不会考虑什么残了以后要如何过活,所有人看到的只有大巫的法力和神通。那些肠穿肚烂,断手断脚的伤兵都能起死回生,据说还有喝一剂就觉不出痛的神药,以及缝补皮肉的金针。一切都让人瞠目,也生出浓浓畏惧和难以形容的安心。
他们可是有神巫相伴的,哪怕那大巫脸上从不绘巫纹,又十分年轻,也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而田恒登城立下首功,又进中军的消息,更是让这些甲士、兵卒喜出望外。有如此厉害的旅帅,又有如此灵验的大巫,他们还怕什么?
明明恶战一场,只休整了两三日,田氏家兵却像打了鸡血一般,全数振奋了起来。这些,也被田恒看在眼里。子苓果真未曾说错,有她跟在军中,倒是比钱帛封赏还要管用。只是整日操劳,她疲惫憔悴的模样,也让人心痛。因而田恒去大帐的时间更多了,还把伺候田须无的仆从一并塞在楚子苓身边,供她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