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神色间有些犹豫,忽然十分诚恳地对太皇太后说:“祖母亲自照料恂儿,自然是最好的。可是,祖母每天要接见外臣,还要解答孙儿处理政事时的疑惑,孙儿担心,祖母的身体会吃不消。”
他言辞恳切,让人无法拒绝:“孙儿也想尽力为祖母分忧,让祖母可以不用这么操劳,不如将每日听祖母讲解政事一次,改成每五日一次,好让祖母多些时间,跟重孙在一块儿。”
太皇太后的脸,像笼罩了一层青霜的竹叶,神色间看不出什么变化,却已经让人觉出一股凛然寒意。“好,哀家正好也早就想含饴弄孙了,”她轻轻点头,“就照宏儿说的办吧。”
夜色已深,崔姑姑亲自上前,把皇长子小心地抱起,用团花锦被包裹住,跟着太皇太后返回奉仪殿。
她见太皇太后有些闷闷不乐,便上前劝慰:“事情总算是办成了,也折腾了这大半夜,太皇太后早些歇息吧。”
直到此时,太皇太后的脸上的青霜,才稍微有了一丝松动:“办成了?还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心愿办成了呢。”拓跋宏自从冠礼亲政之后,就每天到奉仪殿一次,恭请太皇太后讲解政事中的疑惑。说是解惑,实际上皇帝的所有诏令,都要得到太皇太后的点头认可,才能够顺利颁行。如果改成五天一次,可就没那么容易控制了……
“哀家倒是没想到,为了挣脱哀家的控制,宏儿连自己的儿子也舍得,”太皇太后的赤金点翠护甲,刮擦着桌面,发出令人不安的刺耳声响,“他比他那个为情所困的父皇,可是狠心多了。
崔姑姑不好再接话,把皇长子放在一张小榻上,哄着他入睡。
太皇太后毫无睡意,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那个叫心碧的,是你的外甥女?”
“是,”崔姑姑低头,眼神有些黯淡,“她合该叫我一声舅母。当年奴婢因为受夫家获罪牵连,被没入宫中为奴。心碧的生母,是奴婢夫家的小姐,后来配给了宫中的侍卫为妻,曾经做过咸阳王的乳母。”
“难为她了,”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皇长子的贴身大宫女,原本是个顶好的差事,可惜恂儿年幼,宫里太多人都想摆布了他去。她一个小宫女,夹在这些人中间左右为难。”
太皇太后抬手示意崔姑姑上前,帮她散开发髻。崔姑姑低下头仔细解开缠绕的珠络时,听见太皇太后极低的声音:“哀家刚入宫的时候,也被杖责过。那些被杖毙的人,起先多半只是闭过气去,一天两天没人料理,才真正死去了。”
崔姑姑的手一抖,眼圈慢慢红了,她刚刚嫁了人,整个夫家就败落了,剩下的亲人,也就这么一个外甥女而已。宫里杖毙的宫人,都会送到城南乱葬岗去。太皇太后这样说,就是准了给心碧留一条活路了。
窗外炸响一声闷雷,瓢泼大雨冲散了郁结的暑气。太皇太后轻如雾气的语声,从唇齿间散逸出来:“妙儿这孩子,倒是没让哀家失望。要是她肯再多花些心思,讨皇帝喜欢,就好了。”她叫心碧去试探,所幸妙儿并没有一心要为林琅讨回公道,这是眼下这一局里,惟一让她欣慰的事。
一连四天,拓跋宏都留宿在华音殿。他从前很少到哪一个妃子处过夜,偶尔召幸,也只在崇光宫外殿。这一次是因为冯妙自己也吃了蟹,咳喘症又有些严重起来,拓跋宏就在夜里陪着她。
忍冬没看出里头的详情来,一个劲儿埋怨她贪嘴。只有冯妙自己清楚,如果她不那样高调地让众人看见,她那个时间也在听心水榭附近,恐怕放进皇长子饮食里的蟹黄,也要赖在她头上。不说旁人,单一个冯清,就绝对不会放过这送上门的好机会。
至于抚养皇长子,太皇太后早有这样的心思,不过借着她的口说出来罢了。
因为吃了膏蟹,冯妙手上、背上也起了一串红疹子。拓跋宏好几次捧着她的胳膊说:“这么好看的白玉藕臂,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怕她用手抓破了出疹的地方,把她两只手都用棉布包裹起来。可那疹子将好未好的时候,尤其痒得难受,冯妙自己抓不到,就直往拓跋宏身上去蹭,像小猫一样扭来扭去。
每到这时,拓跋宏便抱住她,用棉布沾了冰片、蛇床子、苍术、甘草配成的药水,在她犯痒的地方轻擦。有时擦着擦着,就觉得从面颊到耳尖都慢慢热起来,拓跋宏贴着她的侧脸说:“等你好了,朕再好好跟你厮磨。”
冯妙心尖儿一颤,整个身子都热起来。她分不清拓跋宏对她有几分真情,渐渐地竟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假意逢迎,还是心甘情愿沉沦在此刻的帝王恩宠里。
进了八月,冯妙身上的疹子才算全消了。御医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再吃膏蟹了,发过一次疹子的东西,第二次再碰,疹子会发得更加厉害,严重的还会因此丧命。
冯妙答应下来,心里却不以为然,膏蟹原本就是稀罕物,要不是冯大公子快马运送,在平城哪能轻易吃得到。
拓跋宏许了她照旧自有出入崇光宫,冯妙一时兴起,换了件散口绛纱裙,要往崇光宫去。她看得出,拓跋宏喜欢汉人样式的衣衫,今天穿的这件,举手投足间,衣袖会会垂落,恰好露出一段已经完好的手臂。
刘全见是她来了,立刻笑着上前问安:“娘娘今天来的倒早,皇上还在里头看奏章呢。”
冯妙轻手轻脚地进去,正看见拓跋宏捏着一本奏章,对着半敞开的窗子,蹙眉沉思。她绕到拓跋宏身后,双手蒙住他的眼睛,故意捏粗了嗓音说:“皇上猜猜,嫔妾是那个宫里的。”
拓跋宏思索良久,才试探着问:“是颂元殿?不是……那是广渠殿?”
原本不过是故意博他一笑,可听见他一本正经地在满宫莺莺燕燕里挑选、猜测,心头还是掠过一丝不快,就像鹏鸟的影子划过天际,转眼就不见了,可是那一片阴影,却清晰地留在心上。
拓跋宏拉下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怎么了,生气了?这么小气,是谁那天说要做个贤良的妃子的?”
冯妙把手向外抽了两下,却被他牢牢握紧,嗔怪地说:“嫔妾从前不知道,原来皇上的崇光宫也这么拥挤,颂元殿的也要来,广渠殿的也要来,哪里装得下呢?”
拓跋宏轻声发笑,伸手夹一夹她的鼻翼,不施脂粉的皮肤,触感润滑如上好的东珠。他一早就闻出了冯妙身上的幽香气味,故意逗她,而她此刻的反应,恰到好处地命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个点。
冯妙被他抱坐在膝上,手指点着刚才那本奏章问:“有什么事叫皇上心烦么?”
拓跋宏用自己的手掌压住她的柔软小手,含笑问:“你且猜一猜,究竟是什么事,让朕心烦。”
鲜卑大家族里的主母,当家主事的大有人在,再加上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期间,处理政事赏罚分明,也的确叫人心服口服,大魏后宫里,对女子干政并不特别禁绝。前几任皇帝在位时,也有受宠的妃嫔,替皇帝抄誊诏令的先例,至于女官又被皇帝看中而成为妃子的,更是数不胜数.
冯妙沉吟着思索,倒不是猜不出奏章上的内容,只是斟酌着该如何说。碍着冯家女儿这层身份,她不好说得太过直白精准,惹皇帝疑心。可要是说猜不出,皇上既不会相信,也不会喜欢。除去美色怡人,君王向来更希望,陪伴身边的,是一枝并非徒有其表的解语花。
☆、129、锋芒始现(二)
“让嫔妾猜猜看,”冯妙用绣鞋的鞋尖拨弄着桌紫檀木案一角垂下的小铃,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嫔妾记得小时候,父亲喜欢养那种凶悍的猎鹰和猎犬,为了磨练它们的野性,不给它们喂食,只让它们自己在猎场捕食。捕得多的,自然就吃得饱,可要是什么都捕不到,那就只能饿肚子。”
拓跋宏听她说得有趣,勾着她垂下的一丝发,侧着头听。
“这原本是很好的法子,所以昌黎王府的鹰和犬,一度是平城里最好的。可是时间久了,父亲就发现,那些猎犬不愿彼此配合,还时不时地为了争夺猎物而相互撕咬。几次出去游猎,都有猎犬受伤,父亲为此很是烦恼。”冯妙也笑着侧头,跟他四目相对,“皇上现在烦恼的事,就跟嫔妾的父亲当年烦恼的事,差不多。”
拓跋宏哈哈大笑,抵着她的额头说:“调皮,敢把这些贵胄宗亲比喻成鹰和犬,要是被言官听见了,明天朕面前的奏表,又要多出厚厚一摞来。”
冯妙略略低头,含着丝笑说:“大不了,嫔妾陪着皇上挑灯夜读就是了。”
拓跋宏指着面前的两摞奏章说:“朕今天看了整整一天,都是这件事,朕的几位王叔,为了瓜分土地和俘虏来的奴隶,吵得不可开交,都把状告到朕面前来了,要朕裁决。”拓跋宗室一向不发俸禄,即使有官职的人也是如此,王府、亲卫的巨大开销,都要靠征战中四处掠夺来供应。开疆扩土时,这方法自然是好的,可眼下柔然臣服,南朝又自顾不暇,并没有那么多仗可以打。
“父皇在位时,也曾经尝试过禁止私下劫掠,改由国库发放俸禄,”拓跋宏接着说下去,“可大魏国库本来就没有多少进项,那点金银布帛,最后都变成了额外的赏赐,该抢的还仍旧各自去抢,毫无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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